后宫——玉簟秋

第14章


小僧不过是个区区微不足道的僧人浮屠。只盼帝姬从此将小僧永远忘记了罢。”  
    我听他一口一个帝姬,胸腔中又是伤心又是气愤。只愣愣说不出话来,一时恨极,扑向他肩头,用力咬了一口,只咬得牙关发酸,口中骤然闻到了血腥气,心中更是心疼不忍,忙松了口去检验他被我咬出来的伤口。
    两排牙印咬得极深,入口处鲜血淋漓。我又是悲愤又是难过,更是心疼不已,忙用手绢为他按住伤口。
    持逸皱眉道:“你是恨煞了我么?咬得这样深。”他挣开我的手,缓缓道:“帝姬已经泄恨,若还不够,便杀了小僧罢。小僧无端招惹帝姬,作孽已多。”
    我气得发怔,再忍不住呜咽着哭了起来,大哭道:“谁要杀你,明明是你来一刀一刀杀我的心,人人要我和楼归远恩爱,你也来说这样的话么,我可真真白认得了你。你明明晓得我最想和谁在一起,还拿这样的话红口白舌的来咒我,你存心要咒死我才算么?!”
    持逸被我连珠串地说得发怔,只愣愣地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眼中脸上变幻莫定,一时有情一时又似无情。片刻,硬生生转开了脸去,道:“小僧并没有什么好,帝姬还是忘记了我罢了。我们从不应该记得彼此的。”
    我听这话,一如刀割剜心一般,顿足道:“你好!你好!你要忘记,我偏要你记得。我就要咬你这一口,叫你别忘了,周芊羽就是喜欢你的,你也喜欢她!”他背对着我,我看不清他的神色,依旧道:“我自然也不肯忘记你,若有一日忘了,便叫我天诛地灭,不得超生就是!”
    持逸一急,大是不忍,道:“帝姬身份尊贵,何苦拿自己做这样的毒誓。”
    雨水浇落,浇灭了新开的几树桂花,那香气胶凝在一起,似穿肠毒药一般,从口鼻中钻进去。
    我转身再不肯看他,强忍着哭意,生冷道:“我发的毒誓,与你又有什么相干。你自去做你的和尚,我去嫁我的楼归远。只是我喜欢你是我自己的事情,谁也不用来管!”
    没有星光的夜晚,那么黑,那么暗,雨水落下的声音似有什么东西在持续碎裂。我的声音如破碎了一般清冷,“人人都可以劝我去嫁给一个我不喜欢的人和他做一世夫妻。可是持逸,唯独你不可以。”
    锦瑟年华谁与度,莫问情归处。
    蓦然间想起这句诗,惟觉满心满肺的伤感。
    我只身离去。
    两日后,我开始高热,不停地呓语。没人知道我见过持逸,只以为我在沐浴时受了风寒。
    我忽梦忽醒,人总是蒙昧的。
    依稀恍惚中,是母后握着我的手哀哀的哭泣;是皇兄和皇后焦急守候的身影。
    然而是谁的眼睛呢?
    那双眼睛一直这样瞧着我,心疼而悲悯,仿佛是看不够的样子,专注凝望着不肯移开,像是永世也不能再见我一般。目光温和得似能洇出水来,是泉露宫里珠汤那样的水,有微蓝的星芒璀璨流转,更有刀锋样的决绝,似乎要把我牢牢刻在他双眸之中。
    是谁的眼睛,我几时见过的呢,这样熟悉。
    我迷茫着睁开眼睛来,头疼欲裂,视线也有些模糊。天旋地转一般望出来,持逸——竟然是持逸,我一定是烧糊涂了,我一定是在做梦。
    我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有两滴滚热的液体,灼烧着落在了我的额头,远远地听见母后的叹息——“你不是一个好和尚。”
    母后的声音那样遥远,我累得再听不见。
    待得完全清醒过来,已是四五日后了,人消瘦了不少,素金钏套在手上,空荡荡地晃悠悠。
    芷儿一口一口喂着我喝粥,道:“帝姬病成这样,可把太后和皇上急坏了。帝姬可知道么,帝姬烧得厉害,怎么叫都不醒。”
    我开始变得沉默,很多时候,我只是静静坐着发呆。
    不过是几个月的光景,我从一个明朗娇憨无忧无虑的少女成长为一个沉默伤怀的女子。只是因为情爱伤痛的缘故,我晓得自己不争气。
    母后来看望我时,我低眉顺眼的乖巧,母后微笑道:“这样乖巧安静,倒不像是哀家的雪魄帝姬了。”
    我低声道:“儿臣不该让母后担忧生气的,是儿臣不孝。”
    母后的眼角里有掩饰不住沉重的忧色,“哀家倒不希望你有多孝顺,只消你平安无事就好。”母后低低叹息一句,很快收整了无奈,利落地吩咐槿汐姑姑道:“告诉礼部晓谕下去,雪魄帝姬沉疴未愈,须得好好将养,下降之日推迟两月再议。”
第十九章
        我没有再见持逸,倒是不时听串珠提起,持逸为我的病情日夜祝祷,茶饭不思。
    这一年的雨水这样多,连绵的秋雨,下得人的心境全沉了下去,沉到底,那么安静。一颗心,几乎波澜不惊。
    我很少出门,却独喜欢上问星台。
    那是整个皇宫最高的地方,远远可以望见宫廷以外的东坊西市,人间烟火鼎盛。
    皇兄的到来我无所察觉。
    他取了一袭披风披在我身上,叹惜道:“风寒才好,还要再来一次吓人么?”
    我的微笑淡薄似浮光,扫不开天际的雨丝,指着远处的烟火人家,道:“皇兄,你瞧。”我微微一笑,“若是做一个普通人,该有多好。”长长的吁出一口气,声音铮铮如弦断般决绝,翻出难言的绵软无力:“我从来没有如此厌恶过我身在帝王家!”
    皇兄怜惜地望着我,“芊羽,普通人也有普通人的无奈。”他抚着我的肩,“你瞧远些,大周江山风烟八万里,皆在我们足下,并非人人可以企及。”
    我凝眸望着烟雨中仿佛洗褪了颜色的楼台殿阁,轻轻道:“大周朝江山风烟八万里,雪魄所求的,只有一个持逸。”
    皇兄凝视我片刻,“你还放不下他么?”
    我伸出手接出一滴清凉的雨水,兀自微笑,“若这天可以不下雨,我必能放得下他。”
    皇兄默默叹了口气。我道:“皇兄,你和我不一样。你心爱的人虽然出身微贱却成为了你的皇后。我没有你这般幸运。皇兄,你的情爱太顺利,所以你无法体会我的心情和感受。爱而不得,是如何侵人心骨的难受。”
    皇兄半晌无言,轻轻拢一拢我的肩,道:“若是可以,朕希望自己的妹妹不要再有这种难受。”他靠近我,耳语道:“持逸也算不得辜负你,你病着那些日子,他死命求母后放他来看你一眼,你晓得么?他为了能见你,额头也磕破了。”
    我的眸光一亮,心头似有什么被瞬间点着了,片刻问:“他好么?”
    “还好。”
    我定一定神,道:“皇兄,让我见他。”皇兄摇头,我沉思须臾,道:“最后一次。”闭上双目,再不言语。皇兄默然无声,良久,才听得他的薄靴砦砦作响,一路出去了。
    他瘦了许多,额上的伤口像极了那一晚我的唇印,如不完满的新月,鲜红触目。
    我轻声道:“何苦呢?”
    他清癯的面庞绽开一点如释重负的笑意,“你好了便好。我真怕你会死。”
    我靠近他,唇齿间吐出几个字,“既然怕我死,担心我,为什么不让我在你身边?”
    他微微正色,“帝姬,我已向佛祖许愿,若你的病能好转,小僧愿诚心侍奉佛祖,再不生二志。”
    心中激冷一疼,“持逸……”我极力克制着自己,道:  “持逸,遇见你我像是从梦里醒了过来。这么多年,我都一直是活在梦里,宫里的生活,锦衣玉食,都像是一个不着边际的梦。那天在山门遇见你之后,我才觉得自己是活了,是真实的。”
    “持逸”,我几乎是在哀求了,“你告诉我,你是否是像我爱着你一样爱着我?”
    我低低沉吟:“你从不告诉我。”
    他的眼睛,我几乎是熟悉了那么多年一般,和我睡梦中常遇见的那双眼睛那么相似。它望着我,目光温和而纯白,清明似霜雪。他说:“是。持逸也这样爱慕着帝姬。”
    我的泪,温热的落了下来,心里充斥着膨胀地快要裂开的喜悦,扑进他怀中紧紧拥抱住他的脖子。
    他只是保持着那样端正的姿势,并不来拥抱我。他手中紧握着一串佛珠,轻声道:“可是持逸更敬慕佛祖。”他的语气有些哀凉,“持逸爱慕帝姬已入魔障,不可再毁帝姬大好良缘。”
    我的心绪凉了半截,急切道:“持逸,我的大好姻缘是你啊,不是楼归远!你以为我和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在一起,会是良缘美满么?!”
    九月的月光,清冷如洁白的霜,照在他面上,光华宛转。
    他的佛衣轻轻被风扬起,宛若白云初落,晓雾弥散。
    他牢牢迫视住我,“芊羽,背叛你,我不忍。但我一心入佛门,背叛佛祖,我不能。”
    我的双腿有些委顿,几乎要跌倒,望着他,颤颤道:“可是,佛祖是死的,我是活生生的一个人啊。难道你不要我,偏偏要一个冷冰冰的佛像么?”我抓住他的手抚在我脸上,叫道:“我是活着的呀!”
    持逸的眼眸中尽是无声的炽热的痛苦。他扣在我脸颊上的指尖有些颤抖,像青松的松针,凌风微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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