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呻吟

第15章


       翁送元闻声而来,看到那个被压在枝干下的人,翻着眼白,一动不动;他低头摸了摸鼻息,早断气了。
    他用手一持,将眼白给合上,“(尸求)的,真不中用。”
    低声骂一句,便又朝着那个断脚的走过来。
       那个断脚的人大声哭着,弄得翁送元直咧嘴,“嚎娘的什么,你知足吧,那边那位都死的了,你还活着,嚎什么嚎!”
    那人一听,不嚎了,却干咽。
    翁送元怕这位也流血流死了,脱下外衣给他里在断处,一下子把他扛到肩上,朝林外走去。
    匆忙之中,他像想起了什么,又踅了回来,低头把那只断脚捡了,往林外赶。
       翁上元闻讯赶来,从翁送元肩上接过伤者,朝林外奔去。
    翁送元拿着那只断脚在身后追。
       “翁上元,你慢一点。”
    翁送元喘不上气来。
       翁上元像未听到他的话,脚步更快了。
       “你小子不是拉稀呢么?怎么还有恁般力气?你娘的装蒜,回头处分你。”
    他说。
       “二叔,都到了人命关天的当口,您还开什么玩笑?快走吧。”
    翁上元说。
       到了公社卫生院,翁送元大声喊:“大夫呢!大夫呢!”
       整个卫生院的大夫都来了,都摇摇头,“治不了。”
       翁送元急了,用那只血淋淋的断脚指着身边的大夫,“告诉你们说,他可是革命群众!”
       “革命群众也治不了,我们都在搞运动,哪有功夫置备器械。”
       搭话的医生很机智,也用运动话语回答了翁送元。
       翁送元一翻白眼,看到了医院墙边有一辆三轮车;他把车推过来,“这车征用了!”
    便载着伤者与翁上元直奔县医院。
       到县医院得赶八十里的路程啊!
       幸亏翁送元在工厂里学会了骑车,有了一线生路。
       骑了有一半的路程,翁送元实在骑不动了,对翁上元说:“你小子骑。”
       翁上元不会骑,就只有推着。
    推得笨拙而摇摆。
       翁送元一推他,“还是我来吧,你真是个骡子的×,废物。”
       翁送元还骑。
    骑着骑着,他回过头来,对车上扶伤员的翁上元说:“你,下去。”
       翁上元就跟着三轮跑。
       到了县医院,天不灭曹,正赶上市里下放的专家巡诊;伤者得到了高水平的诊治,那只断脚虽然没有接上,但由于送来得及时,创面没有感染,整条腿保住了,而且照着那只断脚的尺码很快定做了合适的假肢。
       爷儿俩蹲在医院门口抽烟。
       “上元,还得说是你二叔!”
    翁送元嘿嘿地笑着,向翁上元显摆自己的功劳。
    “抽您的烟吧。”
    翁上元说。
    他还能说什么呢?
       回到村里,死者和伤者家属都来了。
    他对死者家属说:   “他死得光荣,村里给他立碑。”
       “光立碑就成了,咱一家老小指望谁呢?”
    死者家属说。
       “立碑不成咋成,打仗时死了那么多人,野地里挖个坑就埋了,连个碑还都没有呢。”
    他又对伤者家属说:“你爷们儿的脚保住了,治伤钱大队出,他人出院了,给安排轻体力活儿。”
       死者的家属感到不公平,抱着翁送元的腰哭,一边哭一边叫他死男人的名字。
       翁送元怎么甩也甩不下那女人的手,他没了办法,眼里竟也掉下泪来,“哭什么哭,大妹子,咱不是也没有主意么?就告诉你们一句话吧,咱翁送元要是叫你寡妇家家的吃一点亏,咱就是小老婆生的!”
       那妇人松了手。
    后来,他果然兑现了他的诺言:死者的家属单挂帐,吃粮不要钱。
       死伤者的家属平息了,围观的人们倒议论起来了。
    翁送元心里烦,往台阶上一站:   “他个姥姥,咱翁送元是个打架不要命的主儿,你们拿二两毛线到机械厂纺纺(访访);今儿的事咱算了了,谁要是再瞎吵吵,当心这两把拳头把他狗日的修理扁了!”
       谁愿意叫他修理呢?
       就不吱声了。
                       五   那大会场子倒底是盖起来了。
       翁送元叫翁息元出去购买布置会场子的东西。
       两盏汽灯。
    一台扩音器。
       搞运动开大会,一般在晚上,汽灯便是必备之物。
    那扩音器得需电,又没扯上电,买之作甚?
    翁息元不解,“买扩音器用得上么!”
       “叫你买你就买,唠叨个啥厂不由分说。   翁送元又叫村里的木匠打了几只会议桌,放到台上。   汽灯安好了,扩音器的话筒也放到会议桌上了,翁送元通知开大会。   村里老百姓都来了,人们好奇啊。   汽灯在头顶上照着,吱吱响。   翁送元都宣布了三次开会,人们的吵嚷声仍然不断。   翁送元拿起话筒站起来。   翁息元提醒说:“二哥,那话筒没电。”   翁送元白了他一眼,不耐烦地说:“知道!”   他大吼一声:“都消停了!”   人们看到他拿着一个莫名其妙的东西喊,心里一震,就真消停了。   “老少爷们儿们,见过这个么?这就叫作大会堂。新鲜吧?新鲜!纳罕吧?纳罕!气派吧?气派!牛吧?牛!以后咱就在这儿开大会,就在这儿搞运动。大伙儿不会反对搞运动吧?当然不会!以后,咱就天天晚上到这儿来……”   下面一片哗然。   他大声制止,无效。   他竟怪异地笑起来,“是不是嘴痒痒想讲话,那就到台上来,我把话筒给他,让他讲。哪一位想讲?”他举着话筒,作张望状。   没人敢上去讲,便低下头,静下来。   “既然没人讲,就我讲。我宣布,后岭大队×××××运动开始!”他自己鼓起掌来。   台下没人鼓掌。山里人不懂得啥叫鼓掌。   “不鼓就不鼓吧。现在开始学习《××日报)、《××日报》、《××》杂志社论。”他转过身来说:“上元你念吧。”翁上元说:“咱识字少,念不下来,还是您念吧。”翁送元就念。念正文时他一板一眼,停下来解释时,总是弄得台下人一惊一跳。因为他每解释一句,就拳击一下桌子,理直气壮得慷慨激昂。   后来他累了,嗓音小了下来。他把话筒往前挪了挪往下压了压,便又接着念了下去。   下边就哈哈大笑。   当他抬起来头的时候,就都不笑了。   第二天,接着学。来的人明显比第一天少。翁送元叫翁上元、翁息元分头去叫。   人到齐了,天也很晚了,念着念着,见下边不少人都打起瞌睡。翁送元拍案而起,“咱这会场是大土炕咋着!还供着你们咋着!我跟你们说,这以后谁晚上不来,扣工分;谁来了打瞌睡扣工分;来了不专心听,说小话儿,扣工分!你们一年能挣几个工分?咱不信就有不怕扣的,我扣扁了你。”   人们就坐直了腰身,做引颈倾听状。   但腰身是直的,眼睛是眯的。翁送元知道,但不好说白了。他指一指翁息元:“翁息元,你明天再买两只汽灯!”他想,我用强光照着你,看你还能眯得着。   就又买了两只汽灯。   四盏汽灯吱吱地叫着,把远近的蚊子都招来了:飞上飞下,日日地叫着比翁送元亲热。蚊子还都是大蚊子,咬到身上奇痒无比,人人的脸上都蠕动着表情,没人能睡得着。但翁送元不许拍蚊子,拍蚊子影响会议质量,跟打瞌睡一样,扣工分。   一个蚊子日日地飞过来了,翁七妹皱一皱眉头,在大腿上咬了一个包;又一个蚊子日日地飞过来了,翁七妹皱一皱眉头,在大腿上又咬了一个包……翁七妹大腿上的肉厚,蚊子咬得很投入。她痒得挠不过来,就干脆数数。   翁送元宣布散会,翁七妹欢悦地叫了一声:“九十八!”   “什么九十八?”   “九十八个包。”   如此学习,使庄稼汉们吃不消;半个月下来,人们人虽然到了会场,神却留在了土炕上;眼睛虽睁着,耳朵却关闭了;台上的翁送元们与台下的人已互不相关。为了打发这漫长的时间,人们抽烟:男也抽,女也抽;大也抽,少也抽。抽烟恐怕你不能扣工分吧。于是会场里已不是烟雾缭绕,而是烟阵慢移;因为烟雾浓度太大,沉积在一起成了厚厚的烟块,已不可以钦绕了,故只有慢移。人们抽的都是旱烟,旱烟的烟油子聚积起来,比臭脚还臭。有出去小解的,吸到一口新鲜空气,会欢快地晕过去;再爬起来的时候,流着清泪,“工分爱咋扣咋扣吧,咱死活也不进去了。”   大伙儿也急了。“支书啊,别学了,学咱也学不懂;不是斗人么?就斗吧,要是斗争对象没选准,斗咱也行。”有人说。   ……   翁送元一拍桌子,“真是一帮没有觉悟的草民!斗是目的么?斗是为了改造世界观,改造灵魂。世界观和灵魂是什么?这词儿你们根本没有搞懂。懒狗扶不上墙,既然都想斗,咱就斗。但先说好了,真要是斗时,可别(尸从)着,可别当好人,下不去手。下得去手下不去手可是个立场问题,你要是下不去手,那就转过来斗你。”   “下得去手!”   “下得去手!”   ……   “好,那么咱们村的运动就转到批斗阶段。”   “先批谁呢?”   “到批的时候,就知道了。”翁送元说。他指了指翁息元,“翁息元,你再去买两只汽灯,批斗就要有批斗的气势。”   翁息元神了神翁上元的衣角:“这汽灯还买么?可贵得很呢。灯贵还好说,这灯芯可花不起,一只灯烧的灯芯就顶一个好汉的半年粮食。”他低声说。   翁上元凑过头去,也低声说:“买那么多汽灯干啥?你不是会计么,你就说没钱了。”   翁息元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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