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呻吟

第17章


    因为知道了斗争对象,人们悬着的心都放妥贴了,人们怀着一种轻松的看客心理,到会场去看热闹。
       刘淑芳与翁七妹正手拉手地走着,斜刺里冒出了矮瘦的凌文静。
       “侄女侄媳妇儿,婶子也跟你们去凑凑热闹。”
       姐儿俩感到极纳罕。
    这个婶子自从来到后岭就深居简出的,与亲戚也不走动,每次开会亦不见她参加,虽然也是家里人,俩人对她感到很陌生。
    陌生的婶子很热情地同她们搭话,她俩一时不知如何应答。
       凌文静见两人不言语,便自讪地说:“在家里呆得闷,也出来透透风,没想到,出来就遇到你们,真是一家人那。”
       进了会场,俩人朝一个角落走去;却被凌文静拦住了。
       “咱们是干部家属,得带头朝前头坐;来,跟着婶子。”
       俩人跟着婶子坐到前排。
    她们俩感到别扭,就想再挪到后边去,侧目看到凌文静质询的目光;那目光虽然被笑脸托着,却有一种不严自威的感觉,让二人有几分敬畏。
    她们没敢动。
       因为有凌文静在场,翁送元表现出十分的自信。
    他把那个摆设话筒往下摁了摁,一改以往扯着喉嗓讲话的习惯,以低沉却威严的口气宣布开会。
       谢亭云又被叫到台上来。
       哧哧作响的白汽灯下,可以看到谢亭云晶莹的泪光。
       台下泛起一层涟漪,一阵叽喳的议论。
       凌文静低声对刘淑芳、翁七妹说:“这就是那个地主婆?真是气度不凡那。瞧她把自己整的,利利落落的,很招人眼。”
    她神了神刘淑芳的衣角,又捏了捏翁七妹的裤腿儿,“你们还是干部家属,穿得邋里邋遢的,还不如个地主婆,怎么说呢,哎!”
       凌文静的一声哎,提醒了姐儿俩的目光。
    留心地看了几眼,那谢亭云果然利落:一袭干干净净的蓝布中式衣裤合体地穿在身上,胸部虽然饱满,却不张扬;腰身虽然纤秀,却不枯瘦;发缕虽梳得分明,却不轻薄,清清秀秀的样子。
    甭说招惹男人的目光,就是女人看了,心中也生几分肃然。
       “是哩,咱贫下中农的女人,还真不如一个地主婆。”
    俩人。
    动中不禁漾起了一股醋意。
       “听说昨天就没斗起来,上元、息元就不积极,但翁家的男人怎么对一个地主婆那么心软,我真弄不明白。”
    凌文静轻描淡写地说。
       凌文静的话,刺痛了姐儿俩的心,尤其是刘淑芳的心。
    难道翁家男人都被清秀的谢亭云掠去了心胜?
    这可真不是小事。
    以前咱糊涂着哩,未深想着哩。
    虽然都睁着眼,但咱的眼不出气儿,没有闻出味道;这以后可不能糊涂了。
    刘淑芳心里想。
       “咱干部家属可要带头批斗。”
    凌文静适时地说。
       干部家属点点头。
    凌文静的攻心战术开始生效了。
       翁送元敲一敲桌子,正式的批斗宣告正式开始。
       “谢亭云,你是不是地主分子?”
    翁送元问。
       “不是,我只是地主的婆娘。”
    谢亭云答。
       下面一片嘻笑。
       “地主婆就是地主分子,莫要嘴硬。”
    翁送元警告说。
       “冯明阔打骂长工没有?”
    他接着问。
       “打骂过。”
       “打骂过谁?”
       “长工李水。”
       “凭什么打骂?”
       “他把喂牲口的黑豆偷回家去了。”
       “你造谣!”
       “不敢造谣。”
       “李水,你站出来,你是不是偷了冯明阔的黑豆?”
       李水站了起来,嘻嘻一笑,“偷了。娘的刚出锅的黑豆比炒嫩棒子都好吃,不偷咋着?半口袋热料豆(黑豆)让咱都给他娘的扛家里去了,晚上钻在被窝里咯嘣嘣地吃,放出的屁都是香的!嘻嘻……”
       台下哈哈大笑。
       谢亭云也笑了。
       凌文静霍地站起来,“这哪叫批判会?!批斗分子还敢乱说乱动,成何体统,把她捆起来!”
       翁送元喊:“翁上元,把她捆起来!”
       翁上元激灵一下站起来,在地上走了几步,就又坐下了,嘟囔一句:“没绳子。”
       凌文静咧一咧嘴,“我给你预备着呢。”
    说罢,把上衣的下摆撩起来——从那女人干瘪的胸腹之下,竟抻出长长的一根绳子。
       翁上元接过绳子,十分犹豫。
    凌文静说:“上元,你是大队长,是阶级斗争的领路人,你应该坚决斗争啊!淑芳,你说是吧?”
    她瞧着刘淑芳。
       刘淑芳想起凌文静刚才说过的话,便说:“是。”
       翁上元便把谢亭云的双手背过去,把那根长长的绳子都捆到她的身上去。
    再看谢亭云时,她那清秀的线条,被横七竖八的绳子切割得异常凌乱。
    刘淑芳胸间竟升腾起一股莫名的快感,抬臂就喊:   “打倒地主分子谢亭云!”
       凌文静眼里也迸射出异样兴奋的光芒,亦振臂一呼:   “打倒地主分子谢亭云!”
       翁送元接过这个口号又呼了一遍,台下的人竟也跟着喊起来。
    批斗会终于有了一点气氛。
       在呼喊声中,被捆绑的谢亭云,感受到了有生以来最大的羞辱,她放声哭起来。
    女性的哭泣,是一种软化人的酸,台下不少人也报以止不住的唏嘘。
    这是一种很悲悯的气氛。
       翁送元与翁上元、翁息元面面相觑。
    农民的本质使他们也耐不住这种悲悯的东西。
       凌文静嗅出了这异样的味道,站起身来尖锐地指出:“不允许地主分子搅扰会场!她哭什么?她在施麻醉剂,她在放烟雾弹,她在抗拒革命群众对她的批判,这是多么恶毒的伎俩,不能让她的阴谋得逞!”
    凌文静激愤起来,冲上台去,朝着哭泣的谢亭云打出一记耳光。
       谢亭云的哭声止住了。
    她惊呆了!
       “翁支书,作为支部书记,你应该把握好斗争的导向。”
    凌文静对翁送元说。
    她倒底是长期搞政工出身的人,心里愤慨,但面子上,尤其是在众人面前,她还是注意维护翁送元的支书地位。
    一声翁支书,意味深长。
       翁送元一下子从他莫名的雾一样的悲悯中转过神来,他的声调变得严厉起来——   “谢亭云,你要放老实点儿,要老老实实交代,欺蒙群众你要罪加一等!”
       “冯明阔是不是残酷地剥削农民百姓?”
       “不清楚。”
       “你为啥不清楚?”
       “那是爷们儿的事。”
       “冯明阔雇长工是不是不给钱?”
       “是。”
       “为啥不给钱?”
       “山里的东西卖不到口外去,换不来钱,但给小米儿。”
       “给多少?”
       “夏给一次,秋给一次,多少不知道,给长工够吃。”
       “不给钱是剥削,给小米儿是剥削,冯明阔怎不给白面?”
       “到年关冯明阔才从山外弄来一袋白面,家里人也就解解馋,寒碜得很哩。”
       “胡说,一个地主还吃不上白面?”
       “不胡说。那经常吃白面的是山外的地主。”
       “冯明阔放高利货是不?”
       “不明白。”
       “他给长工放小钱儿,然后扣长工的活命粮是不?”
       “是。”
       “这就是剥削,这就是放高利货。”
       “长工乐意。”
       “你胡说!”
       “不胡说。不信您问李水。”
       “李水,有这么回事么?”
       李水站起来,“咳,一年到头见不到现钱,就跟东家,不,就跟冯明阔借俩钱儿。买块肉,找瓶酒,过年了,怎么也得荤荤嘴儿。本来怕他不借,没想到还真借了。”
       “年底是不是把粮食都扣了。”
       “没都扣,只是意思意思。”
       下边一片大笑。
       凌文静又霍地站起来,“李水,你的阶级觉悟到哪里去了?你的心是不是让地主收买了?你是不是让地主婆给迷住了?……”
       凌文静的一连串质问,把李水吓坏了。
    阶级觉悟他不懂,可让地主婆迷住了,可是有口难辩的事,也是有损名誉的事,这是老实人最忌讳的事。
    李水是老实人,他怕摊上这样的事;再说,自从冯明阔死了之后,作为多年的长工,对寡居的柔弱的女主人,在暗里他多少也给予了一些帮助。
    说是出于情义,莫不如说是出于道义,出于老实人天性的善良。
    莫非,这些都让大队干部知道了?
       “你的阶级立场站到哪里去了?你是不是也堕落成地主分子了?”
    凌文静的话更叫李水心凉肉跳。
    他觉得自己快说不清楚了,再不做一番表现,他自己可能也就变成批斗对象了。
       于是他打了自己一个耳光,“咱好糊涂哇!咱怎么会替地主婆说话呢?咱揭发……”
       听李水说要揭发,众人都静下来了。
       “老地主死了以后,谢亭云每年都要到地主的坟上烧纸,跪在地上念念叨叨的,一念就是半日,是念叨着变天吧。”
       这是个有份量的炸弹。
    凌文静眼睛一亮,“李水的揭发很重要,阶级敌人亡我之心不死,必须让她老实交代,擦亮革命群众的眼睛!”
       翁送元听了李水的揭发,他的感觉跟凌文静不一样,他一下子想到了地主毙命时,谢亭云痛哭不止,欲死欲活的情景,他的血突然冲撞起来。
    谢亭云对地主丈夫的那份情谊,正是刺激他首先批斗激亭云的初始动机。
    本来两次批斗群众反应冷淡,他自己也感到批一个娘们儿有失厚道,准备草草了之;李水的揭露,正如暗下来的灯捻被拨动了一样,他的情绪异样地高亢起来。
       “谢亭云,给地主烧纸,你安的是什么心?”
    翁送元问。
       “没安什么心。他是个死人,祭祭他,人之常情。”
       “为什么祭地主?”
       “他是我丈夫。”
       翁送元的脸竟然抽搐了一下。
       “你放着好人家不嫁,为啥偏偏嫁给了地主?”
       “父母之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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