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呻吟

第22章


       冯明亮的汗就流得满头满脸了。“完了!”情急之下,冯明亮掰下地萝卜的缨子,放到嘴里饕餮大嚼。
    翁上元怔了:山地的地萝卜,缨子是不能生吃的,苦、辣、麻。
    涩、梗,孬味俱全。
    “冯明亮,活一大把年纪了,连地萝卜怎个吃法都忘了么?”
    冯明亮涎着脸若颤若哭地说:“没忘哩,您大队长带人种的地萝卜,您说是咋种的,连缨子都好吃得要死哩!”
    翁上元心里一酸,一个老实的冯明亮真的是给饿坏了。
    做为大队长的翁上元,倒底是山里人,依然把冯明亮当老实人看。
       翁上元就拔了半篓地萝卜,叫冯明亮背回去。
       “不敢,不敢,富农分子冯明亮罪该万死!”
    冯明亮吓得要死。
       “叫你背回去就背回去,路上躲着点儿人。”
    翁上元说。
       一听这话,冯明亮明白翁上元并不是变着法子整他,就轱辘一下跪下了,“来世,冯明亮给您当长工。”
       翁上元苦笑一声,“快回去吧,下辈子,你要是有那个瘾,就给地主当长工吧。”
       望着跌撞而去的冯明亮,“这运动咋搞的,怎连个老实人也给逼得会偷了。”
    翁上元自忖着。
    但想到自己的身份,不禁打了一个冷颤。
       山里人愚盲,对语录领会得不仅慢,而且常出歧义。
    工作组觉得有集中学习的必要,便把晚上的活动改在白天,以便在人们精神旺盛、头脑清醒的时候,学出成效。
    这一决策深得民心:因为白天学习搞运动,也算出工,坐着就可以挣工分,还能看到热闹,人们乐意参加。
    尤其是那些平常不爱卖力气的男女,更是热衷于白天开会。
    懒惰是人的天然本性,不知道是哪个哲人说的,但他说的极为有道理,有几个不想活得轻松安逸呢?
    后岭的运动之所以如火如荼地搞下去,不能不归结于运动的形成迎合了人们的好逸恶劳的本性。
       学习,果然收到了成效,一是人们开始对运动有些喜爱,二是揪出来的人愈来愈多。
    谢亭云、翁息元和富农分子冯明亮、冯明宽是最早揪出来的,之后有讥诮蒙羞的快嘴二婶,最后是脾气暴躁有打人前科的、生活不检点摸女人奶子的,揪出了有好几个。
    有生活作风问题,不,山里叫有骚事的,不管男女,脖子上都挂上破鞋。
    长工车水竟也给挂上了破鞋,他的罪行是透过柴草茅厕看女人撒尿。
       别看在台下,李水们乐,一到批斗会上,可就再也乐不起来了。
    人们喊口号的声音杂嘈尖厉,像锯齿划动,锯得耳鼓欲裂。
    被编排好了的发言的人,千篇一律,义愤填膺,慷慨激昂,捅出来的耸人听闻的大词儿,让你失魂落魄。
    就别遇到讲着讲着真动情了的人,他一动情,就有人喊打倒,挨斗的人便挨一阵拳头脚,自然还有红卫兵后生的皮带。
    常有晕倒的,或是害怕,或是打的部位比较敏感。
    倒了的人便被拖出去,如拖一条濒死的狗。
       翁息元和谢亭云挨打的次数少一些,即便是挨打,打的人也手下留情,翁息元毕竟是原大队支委,又是现支部书记的弟弟,手下放一码,也是自然的事。
       听着被皮带抽打的人痛苦的呻吟,谢亭云颤颤地看着身边的翁息元;翁息元也颇有意味地看着她。
    双方的意思是说,瞧见没,虽然咱俩也撅着挨斗,比别人可幸运多了。
       翁息元现在的心情已趋于平静,一是他被批斗的时间长了些,生理和心理都有了适应能力,或者叫承受力;二是看到这运动的发展形势,他翁息元迟早会被掀出来,不为谢亭云,也要为他摸女人的奶子付出代价。
    为摸女人的奶子而被揪出来,与为保护一个女人而被揪出来,对一个有自尊心的汉子来说,意义可真不一般大。
    翁息元可真的感到幸运。
       晚上回到家里,谢亭云还是给他温一壶酒。
    他现在的酒喝得从容,不被情绪缠绕,纯粹为了酒。
    山里汉子都馋酒,但贫穷的日子却使汉子们远离酒,汉子们便总是慨叹于这种缺憾;翁息元居然在谢亭云这里在特殊的背景下弥合了这种缺憾,他觉得除了面子,他比别的男人什么都不差。
    他有时竟想:地主婆谢亭云真娘的有钱啊,她被人批斗真的一点也不屈。
    喝光眼前这壶酒,他说:   “你以后不要再给咱打酒了,算计着过日子吧。”
       谢亭云一笑:   “日子再难,给你打酒的钱还是有的。”
       “你哪儿来的那么多钱,靠剥削剥削来的?”
       谢亭云说:“您甭说那么难听的话,冯明阔都不剥削穷人,更甭说咱一个妇人。咱是用心数攒下来的钱。”
       “怎个心数?”
    翁息元很感兴趣。
       “我爹是个小作坊,多少有点儿钱;冯明阔会经营常跑外,也多少有点钱,我一个妇道人家净跟有钱人过了,自己花钱的心性又小,多少也会攒点钱。”
    谢亭云说。
       “那时的钱都不能花了,你还有啥钱?”
    翁息元说。
    “要不说是心数钱呢,铜钱儿花不得了,就换袁大头;袁大头快完蛋了,就赶紧换金元券;国民党要跑了,就换边区票子;这国家一解放,边区票子还兑不了人民币?一个女人家攒点钱可真不容易,得长脑子,能估摸出时局变化,估摸错了,你的钱就变成死钱,钱一‘死’真不如吃了花了。攒钱还得瞒着男人,让他知道你攒了钱,怀疑你有二心不算,吃喝嫖赌早给你算计去了,你还攒得下钱。”
    谢亭云说。
       没想到这谢亭云不仅聪明有心数,还很健谈,翁息元顿感这女人的不凡,心里竟也有了一分敬意。
       “你攒钱干啥?”
    翁息元问。
       “还是为男人。您想啊,男人过日子顾头不顾尾,今天荣华富贵,明天会沿街要饭;火得快,败得也快,大起大落。男人喜欢大起大落的日子,可女人却喜欢安稳,还是平常的日子过得长久。男人富,你跟他享福;男人败了,女人怎么着?不还得跟着他。你悄悄地攒点儿钱,等男人败了,你还能给他撑一下,不致于过得失魂落魄。说到底还是为女人自己。您没听人说,败了的男人的女人不值钱?往昔过惯了安逸的日子,一下子过苦日子,她哪受得了?不是做小,就是做娼,结局便惨了。”
    谢亭云又说。
       翁息元大为惊奇起来,“你这套理儿是从哪儿学(读Xido)来的?”
       “从我娘。”
    谢亭云说:“我娘从小就教我们,女人要会过苦日子,再安逸的日子也要当苦日子过;无论如何你手头要有点钱,手里有钱你就能侍候好男人,男人就围着你转,你在男人的心中就有地位;要是有钱,男人在,你是男人的宝贝肉肉;男人不在了,你还是儿女的真身娘娘。”
       “你娘可真不简单!”
    翁息元由衷地感叹。
       “我娘打小儿教我们的一段谣曲,我一直还记着呢!”
    谢亭云的脸上也泛出兴奋之色,油灯下,闪着动人的光泽。
       “啥谣曲哩?快唱给咱听。”
    翁息元竟像个心急的儿童。
       谢亭云便唱——     丫片子儿我前头走得慢,     俺爹在身后挑着俩瓦罐;     一瓦罐碎钱儿一瓦罐面,     脖子上蛇溜溜地套着一挂子蒜。
         碎钱儿打酒醉了俺的汉,     白面擀面饱了俺的汉,     蒜瓣儿依哈子辣颠儿了俺的汉,     狗狗儿一般围着俺的身子转……   谢亭云是用山梆子的曲调唱的,如山音一般清脆,如山路一般绵延;嗓音鸣啭,谣词俏媚,把一个粗砺的汉子迷住了。
    他的心顷刻间变得极绵软,漾出一股子如烟如梦一般的柔情;他觉得这柔情像赤裸的婴儿,渴望着母性的胸怀和丝帛一般的包裹。
    他的矜持像冰一样被春水溶化了,淌出淙淙的水声。
       “咱们合房吧。”
    他说。
       “不,息元,今天不成。”
    她说。
                       七   搞运动使后岭人对原有的生产生活渐渐有些厌倦了。
    沉重而单调的体力劳动,就为了收那一点玉米和谷子;不管你多么勤勉,也只不过是多一些玉米谷子和少一些玉米谷子的事。
    总之,横竖过的都是玉米谷子的日子。
    即便是如此,死乞白赖地跟几垅瘦山地较什么劲儿呢?
    人们种地时的心气儿就与以前大不相同:以前是犁、耙、种、覆耪,每道程序都样样精当,毫不含糊;现在是草草地把种子埋下去,能长出庄稼便罢。
    人们出工不出力,在地头打哈欠,扯着闲篇儿,混到日头西斜。
    每天早晨,到了派工的钟点,人们聚集在大皂荚树下,等着大队干部走来。
    若走来的是大队长翁上元,人们的嘴一撇,兴奋的脸色嗒然奋去。
    因为翁上元是管生产的干部,他的出现,就意味着今天要出工。
    “队长,出什么工,还是搞运动吧。搞运动咱们心里亮堂。”
    人们懒惰了,会给自己找偷懒的口实了。
    若来的是支书翁送元,大家就雀跃如潮,兴高采烈,情不自禁。
    翁送元是主抓运动的,他的出现,说明今天安排的是学习或批斗活动,可以伸懒筋凑热闹,坐着挣工分,不疼不痒混日头。
       这是怎样的一种情景啊!
       以前人们很少评判别人的生活,觉得别人以怎样的方式生活着,那是人家自己的事儿,即便是不喜欢,也不去搅扰,认为既然人家那个样子过,就有人家的道理,就是合理的。
    眼前,人们对公众化的生活大感兴趣,对没有差异的生活大为认同。
    你吃粥我吃粥,则我觉得顺眼;你穿蓝我穿蓝,则你我亲密无间。
    我们家的尿盆是铁的,而你们家的尿盆却是瓷的,而且还是带好看花纹的瓷,这怎么行呢?
    一个尿盆是装骚尿子的,何必用那么好的瓷器呢?
    这家伙有问题,至少脑子里装的不是贫下中农的、无产阶级的思想,不行,得给(尸求)的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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