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呻吟

第23章


    那瓷尿盆的主人,到晚上想要往屋里端这个夜物时,便会发现,那个瓷的夜物被人砸了,砸得很碎,想粘都粘不起来。
    还有,以前邻人来了客人,不管男女老少,城里乡下,位尊位卑,只要是邻人有话儿让帮个忙,均热情礼遇,多情招待,一若自家客人。
    现在不成,得看看来的是啥人;身份跟自己相当的,老实巴交的乡亲哥儿们,咱心甘情愿地帮,且话儿密、腿勤,感情融融;如果是油头粉面、拿里拿气、居高显派的主儿,对不起,咱没那闲功夫,犯不上跟你话来话去的,侍候你,咱心里别扭。
    于是,人依然是那人,心数却悄悄地变了,变得大家都觉得陌生。
    你说:“二哥,你怎地跟从前不一样呢,以前说话驴嗓门无遮拦,现在咋遮遮掩掩的。”
    他也说:“还说别人呢,你鸡巴的也不是从前的你了,从前跟你借俩小钱儿,你都不打背儿①,现如今,问这问那,审犯人似的,生怕是咱买刀子杀人怎的?”
    人情变异,世风不古,恁平静的一块山间僻地,亦变得不q质朴不再淳厚,嘈切复杂起来。
       ①不打背儿:京西土话,系不犹豫、不算计之意。
       原来翁上元辟的那块在村口聚齐儿的饭场子,自然而然冷了,散了。
    人们都窝在屋里吃饭,说家里的悄悄话儿。
    谁还能在饭场子上说知心话?
    你知道说的对不对?
    说对了,大家哈哈一乐相安无事;若说的不对呢?
    一旦有人汇报了,给你上纲上线,不斗你一泡,算你有命;斗你一泡,顺理成章。
    那饭场子散了,是一桩小事,顶多每天少见两面。
    少见两面就少见两面,谁不知道谁呢?
    谁黑谁白,谁香谁臭,一时半会儿变不了。
    人们想。
       人情之变,让翁七妹尝到了滋味儿。
       本来翁七妹对自己的穿着打扮极不在意,随随便便,不清不爽,男人似的。
    但凌文静给她上了一课。
    那天批斗谢亭云时,凌文静一句干部家属穿得邋里邋遢的还不如地主婆惊痛了她的心。
    她认真地打量着被批斗的谢亭云,感到谢亭云真的清秀啊;那种清秀,人即便是倒下了,身上也不会起褶,这才女人哩!
    凌文静的催化,谢亭云的清秀,唤醒了翁七妹的女性意识。
    她开始注意收拾自己,装扮自己。
    但她没有谢亭云身上那种多年来养成的气质,即便质朴的衣饰,也会调理出不凡的气度。
    她便在穿着上,注意起来,努力穿得比旁的女人不同,或色彩惹眼,或款式个别,给人的感觉是翁七妹很讲穿戴。
       在田间地头上,翁七妹的穿戴也依然显眼。
    便显得跟眼前的运动形势有些不适宜。
       “翁七妹,你还是干部家属哩,出工还穿得恁么好,跟地主小姐似的。”
    李水说。
    被凌文静利用过的李水,已再不是以前的李水了。
       “咱怎跟地主小姐似的,我是地地道道的贫农。”
    翁七妹说。
       “咱还真看不出来。语录上说,要警惕被资产阶级的香风臭气感……感……咋说来着?对,感……感染。你是不是被感染了。”
    李水涎笑着说。
       “你才感染呢!刚几天就跟凌……”
    她想说跟凌文静似的,但觉得不妥,“跟……跟什么人儿似的,摇头摆尾的。”
       “你可不能挖苦人,不接受批评。”
    李水已会灵活地使用一种语言。
       “穿得整齐点儿咋了?还让人露着肉!”
    翁七妹争辩说。
       “你可不能露着肉,大小姐哩。”
    李水依然是涎笑。
       “你才大小姐呢,咱只是翁七妹。”
    翁七妹不爱听大小姐这样的词,觉得这称呼跟资产阶级似的。
    县里的电影队带着电滚子到村里放过电影,那电影里上海滩的资产阶级小姐就被人称大小姐。
    ‘那大小姐打扮得妖里妖气的,走路扭扭的,说话劲儿劲儿的,讨厌死了!
       “你是翁七妹?翁七妹不嫌脏不怕累,你呢,干着活儿身上落点土,就停下来掸掸,叫咋说的呢。”
    李水振振有词。
       “咱啥时嫌脏了?撕你那张臭嘴。”
    翁七妹有些气愤。
       “你不嫌脏!”
       “不嫌。”
       “那好,这儿有几颗羊粪豆儿,你敢不敢吃了,你要是吃了,咱就真服你了。”
    李水促狭地说。
       “李水,你捉弄人!”
    翁七妹颤声说。
       “啥叫捉弄人?这叫看你的实际行动。大伙儿说,是不?”
    他朝着一旁的人问。
    一旁的人竟嘻嘻地说,是哩,是哩。
       翁七妹的眼泪就下来了。
    她愤愤地看着众人,心里说,这人怎么都变得这么坏了。
       “怎么,不敢吃吧?”
    李水挑衅地说。
       “谁说不敢!李水,你狗日的拿来。”
    翁七妹已没有眼泪,代以激愤和不屈。
       李水就递上一颗。
       看着翁七妹将羊粪蛋吞进了嘴里,李水们呆了。
    一片死寂。
       “李水,你手里有几颗羊粪?”
    翁七妹问道。
       “十颗。”
       “都拿来!”
       “七妹,咱服了,服了还不成么?!”
    李水在少女不屈的意志面前,怯怯地说。
       “叫你拿来,就拿来,咱自己乐意,与你无关。”
    翁七妹执着地说,脸上泛着奇异的光泽。
       在愕然的目光注视下,翁七妹吃下了十颗羊粪。
       她没有不适,面色平静。
       什么都没有发生。
                       八   这几天,翁息元每天都沉浸在对谢亭云的美好感觉中。
       那天,在一阵冲动中,他说要与谢亭云合房,被谢亭云笑着拦住了,等一觉醒来,他竟有一点不好意思了。
    所以,后来的几天,他没有再提。
       这天,是批斗日。
    白天批斗完坏分子,晚上就下起了雨。
    疲惫的人们窝到屋里,就不出来了。
       一到雨天,翁息元的伤脚就酸疼难忍,何况又撅了一天,那只脚就很无奈了。
    翁息元便呻吟起来。
    以前他不呻吟,一个贫农汉子在地主婆面前呻吟,是很丢面子的事;虚妄的自尊,居然能使他把疼痛压下去。
    如今感到谢亭云亲切起来,他的心便放到了自然之态,脚疼竟然很难耐了,一不留神,就呻吟起来。
    这种呻吟是对亲人的一种呼唤,是对关爱和垂怜的一种呼唤。
    敏感的谢亭云怎能不适时地给这企盼的疼痛以温情的抚摸呢?
    !
    她烧开了一大锅水,用热水给翁息元烫脚。
    谢亭云紧紧揽着那只脚,用热毛巾一点一点地给他烫,一遍一遍地给他烫。
    其用心之至,好像捧的不是一只男人的脚,倒是一颗冰凉需要抚摸的心,那热流穿透脚的皮肤,迫不急待地奔蹿到主人的心脉之上;那心脉突突地跳着,把新鲜滚烫的热血输送到每一片角落;那些滞浊昏昧的角落在瞬间欢快明亮了起来,感到前所未有的大通泰!
    主人依然呻吟着,但已不是痛苦的呻吟,而是被突如其来的舒畅与幸福冲撞而出的生命的欢歌!
       主人放纵地享受着,脚的疼痛变成了基督的福音。
       他睡着了。
       过了很久很久,在甜甜的梦中他听到了冷冷的水声,像脱溢而出的春水,垂怜着禾苗那嫩嫩的根须。
    他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像灯捻一样倏地被挑亮了;他怔怔地看着,眼前的情景,使他的心狂跳起来,发出灯捻被挑拨之后急切燃烧的哗剥之声——   油灯下,站着赤裸的女人。
    谢亭云看到翁息元睡熟了,便轻轻下了床。
    那剩下的大半锅热水,无声地袅娜着温情的气息;这一种温情感染了女人有些倦怠了的心:好久不洗澡了,也该洗一洗,给这蒙羞的身子还以清爽与净洁。
       热热的水从皮肤上划过,感到了一种撩人的快感,她真想叫出声来。
    看一眼那个睡熟了的被命运伤害了的男人,她生出了一股柔情,笑一笑,便紧紧地抿上了微微颤抖的双唇。
    她慢慢地洗着,悉心地擦拭着每一寸肌肤。
    仓皇的白日已经过去,终于迎来了安宁的夜晚。
    夜晚是婴儿的褪褓,在温暖的包裹中,没有一丝仓皇。
       翁息元屏住呼吸,怔怔地看着。
       谢亭云的皮肤真白啊!
    那油灯的光线虽弱,却给她雪白的皮肤洒下了茸茸的润泽,便更像那柔软光滑的绸缎,吸引着晕眩的手去抚摸。
    都四十岁的人了,腰腹还是那么平坦纤细,衬得那小巧的臀部圆圆的、翘翘的,像多汁的两枚野石榴。
    她的双乳执着地向前挺着,油灯的昏光照在上面,晕出深深的胸窝。
    那不是妇人的奶子,她抻动毛巾的时候,乳房跳跳的,调皮如动人的两个小妞儿。
    她的大腿丰腴颀长,挂得住一匹不安分的马驹儿……   这幽闭的山村竟然有这么美的妇人!
       “迷死人的一只狐狸精哩!”
    翁息元失声而叹。
       谢亭云回过身去,看到一双燃烧着的眼睛。
    她心里一惊,吹熄了桌上的油灯。
       “快点把油灯点上哩!”
    翁息元急切地说。
       不点。
       “点嘿,点嘿,快点哩!”
    翁息元乞求着。
       仍不点。
       翁息元自己跳到地上,把灯点上。
       那个狐狸精般的女人已跑到床上,棉被已把狐狸精般美的肉身紧紧地包裹了。
    棉被颤抖着。
       翁息元就又跳到炕上去,一下子就把女人覆盖了。
       “息元,我是你的啥?”
       “你是咱的老婆!”
       “你真认你这个老婆?”
       “认哩!”
    男人死命地把身子压下去了。
       “唉哟,我的娘唉!……”
    女人哭了,无声地。
       第二天,天依然下着雨,整个山村出奇的寂静。
       晚上,谢亭云又给翁息元烧好了水,想再给他阴天里遭罪的脚以柔情的抚摸。
    望着水雾中,柔软地流动着的女人的倩影,他情不自禁,“亭云,甭忙哩,一只脚再焐也是一只伤脚,不济事哩!你也到炕上来吧,也暖一暖,也暖一暖。”
       女人依然把热水盆端上来,给翁息元烫脚;烫得依然是那么用心,依然是那么不慌不忙、一丝不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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