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呻吟

第29章


凌文静很庄肃起来,摆一摆手,得得,斗争是分阶段的,这阶段的斗争已达到目的,宣告结束。   空虚寂寞的翁送元给他以后的日子找到了立足点,就是他永不魇足的肉欲生活。   这样的生活他过了两年,大限便来临了。   那日,他喝多了酒。中午喝多了酒,便睡下了;待半夜醒来,便再也睡不着了。他的肝隐隐作痛,搅得他心烦意乱。他用身子碰了碰在睡梦中的凌文静。凌文静一翻身,“干什么?”   “老头配老婆,早晚那点儿活儿,你说能干啥?”翁送元说的还是他的俚俗哲学。   凌文静又把身子翻过去了,“没心情。”   “咱有心情。”翁送元低声下气地说:“咱娘的睡不着,请凌文静同志同情同情。”   凌文静躺平了身子,“要弄,你自己弄。”不耐烦地说。   “自己弄,自己弄,不劳大驾,不劳大驾。”翁送元涎笑着说。   翁送元便在瘦腿间动作,来来往往斗争不止。   突然,男人的身子一顿,凝固在一个姿式上不动了。   “快动啊,动啊!”女人催促着。   依然是不动。“不动就算了。”女人推了他一把。   男人顺势仰翻在炕上,无声无息。   女人叫了几声,不应,便感到蹊跷,把油灯点了。   移近一看,她吓坏了,“送元!”她尖叫了一声。   只见翁送元牙关紧咬,眼珠外翻;灵魂像出壳了。   ……   连夜送公社卫生院,说是肝昏迷;过了不久,出现了肝腹水;两个月后,死了。   尸体运回后岭,挨着翁息元埋了。   凌文静久久地站在翁送元的墓前,没有眼泪;但脸色愈加阴冷,甚至可以说是冷峻。   还有些刚毅的色彩。她心里想:宿命地说,翁送元应该死在这里,还能全合身子葬在祖坟上,与他的弟弟翁息元在一起。不然,人在外,客死异地,做为党员的他还得火化;所以,他虽说不是荣归故里,但可以说是魂归故里。他是幸福的。而自己呢?   她的心迷茫了,眼泪便下来了,浊浊的,流得很慢。   刘淑芳和翁七妹过来搀扶她,让她回家去。节哀。   到了家里,看到黑洞洞的屋子,她泪水汹涌,但她不哭嚎。刘淑芳们去嚎阳得不可遏制,她们不忍见她们的婶母如此悲抑。死亡能软化人们的心。   凌文静整天在屋里坐着,一动不动。翁家人轮流给她做饭,给她端过来。新做的饭端过来,原来的饭菜一点不曾动过;来人便含泪端回去。到了七天后农村所谓的“圆坟”之日,她又到翁送元的坟上去了一趟,静静地站了很久。   第八天早晨起来,刘淑芳去给她送饭,见到房门挂着锁,钥匙放在窗台上;打开门一看,屋子收拾得异常干净整齐。桌上留了一个纸条,纸条上写着:我走了。   凌文静就这么悄悄地走了,没有告别,也不需送别,以她自己的方式。   一个不属于后岭的女人走了,给后岭人留下了复杂的回忆。   一年后,上边要求各大厂矿定点支农。机械厂考虑到翁送元的因素,把后岭定成支农点,为后岭扯上了电。翁送元生前动过这个念头,但没能实现;在九泉之下,不知道,他是哭,还是笑。  
第八章
       已到了上学年龄的翁大元,依然是个野孩子,在村街上跑。早晨的风刮得烈,吼吼地,如逃犬急吠;他的破麂皮帽子被风刮跑了,便去追。一追就追到村口,碰到他的爹翁上元正赶着大车朝外走。翁上元一边抹着风刺出的稀泪,一边懒懒地甩着鞭子。   “爹,你干啥去哩?”   翁上元一回头,“去公社接人。”看到翁大元的帽子拿在手里,他吼着:“还不赶紧戴上,把你的耳朵冻掉了。大清早的,你跑出来干啥,快回去!”   翁大元没有动,问:“爹,到公社接啥人?”   “接城里下放的一个什么右派,姓南。”翁上元回答说。   “啥是右派?”   “说(尸求)的你也不懂,快娘的回去,冻掉了耳朵,小心揍你!”说着,竟把鞭子伸过来,鞭梢在翁大元的耳根子上划了一下。翁大元吓得跑远了。   掌灯时分,翁上元才回来。进屋便蹴在火炉边,把那冰坨般的手,直直地朝火上烧。咝咝地冒出青烟,缕缕焦臭便随着那青烟直直地灌进鼻子里。然而他竟很惬意,舒坦得直笑。   “姓南的右派呢?”翁大元问。   “自己卸行李呢。”   翁大元跑到那大车边上,见那架车的牲口也拴进棚里了,呼噜呼噜地直咳嗽。那车被顶车杠顶着。一个穿黑色中式棉袄的汉子正弓身扛车上的一只大背包。那背包绑得滚圆,白白地结着一层霜。那人吃力地扛上肩,猛地挺身,以期扛稳了迈步。但却啪地掉下一个东西,他便紧张地低下头,那包便哧地滑下来,落到了地上。他把掉在地上的东西捡起来,是一副眼镜。他朝眼镜上哈口气,用袄袖擦了擦,就又戴到眼上。他再要搬那只包,竟搬不动了。努力半天,依然不动;他颓然地咧一咧嘴,手拼命地往袖里抄。他被冻坏了。   翁上元出来了,一把就拎起了掉到地上的背包,另一只手拍拍那人身上的霜粉,“南先生,走吧。”   这便是姓南的右派。   南先生吃惊地看了翁上元一眼,紧接着便连连哈腰,“多谢,多谢。”那个样子很是滑稽。   随翁上元走了几步,他突然低低地叫了一声,车转身子往回走。原来车上还有一个大网兜,网兜里有两只崭新的铝盆和一只雪白雪白的瓷盆。他吃力地拎着,走得趔趔趄趄,将要迈坎时,一下子蹬脱了,身子前后左右摇晃,在一番挣扎之后,竟砰地摔倒了。那网兜甩得远远,盆们亦顺势脱了那网线的羁束,在坎坡上潇洒地翻滚,且叮当奏清响;那暮色中的山环里,便有一群雀子喳地飞起来。   翁大元感到极好笑,放开嗓子乐。这就是城里人,这就是南先生。   南先生被领进翁送元曾住过的屋子;那屋子凌文静走后就没人住,怕勾起一些伤心的东西。那屋子的桌柜上都趴满了土,南先生不知怎么办才好,便用嘴吹。一下吹不动,便吹两下;力气用得不小,尘土纹丝不动。尘土积得太厚了。翁大元抽出罐子里插的掸子,从柜子的一头掸起,那土规规矩矩地跟着样子走。“应该这样,这样。”翁大元一边掸着,一边对南先生说。南先生还是连连哈腰,“多谢,多谢!”把东西放妥贴了,翁上元对翁大元说:   “大元,你去找柴禾帮南先生生火,咱太累了,先去歇了。”然后朝南先生一点头,“要什么就跟大元说,他是我儿子。”南先生朝外送他,一边送一边连连哈腰,“走好,走好。”   大元就给南先生生火。南先生想帮他,他手一摆,“你歇着吧,咱会笼①。”   ①笼:京西土语,即生火。   翁大元很快就把火笼着了,煤在灶里噼叭响起来。“着了,你可以在人口上烤烤手了。”翁大元的脸上鼻子上都抹黑了。南先生掏出一块白手绢来要给他擦,他手一搪,袄袖子往脸上一蹭,小脸儿便又白了。南先生又哈腰说到:“多谢,多谢。”   翁大元白了南先生两眼,问:“你叫什么?”   南先生连忙站起来,“敝姓南,东西南北的南,叫南明阳。”   翁大元摇摇头,“不认识。”   南先生便摊开掌心,在上面划了一个“南”字。   翁大元依然摇摇头,“不认识。”   “您叫什么?”南先生问。   “甭您,小孩子叫你,咱叫翁大元。”翁大元世故地说。   “三个字怎么写?”南先生问。   “不会,谁娘的知道咋么写。”   “没上学吗?”   “没上。   “为什么没上?”   “嫌道儿远。”   “在哪儿上学。”   “公社那块,好几十里。”   南先生噢了一声。   炉火上来了。翁大元给南先生烧了一壶水。   “您去睡吧。我自己来。”南先生说。   “甭您,你。”小孩子很认真地说。   “噢,你回去吧,我能行。”   “等水开了,咱替你把火封上。”   两人面对面地坐着,都不知再说什么好。就等着那壶开。   壶开了,翁大元利索地给南先生灌到暖壶里,剩下一点儿倒在门边的一个铁盆中,“这,留着你晚上洗脚。”   翁大元把火封好了,对南先生说:   “你看到门上开着的那半扇窗户么?那是通气用的,可别关上;夜里冷点不要紧,别中了煤气。”   “多谢关照,多谢。”南先生很感动。   翁大元想说点什么,又咽下了。左右上下看了一下屋子,说:“你歇吧,咱走了。”便迈着老成的步子走远了。                   二   第二天,翁上元便召集全村人的会议。翁送元去世以后,翁上元被任命为继任支部书记。会议就在那个大会场上召开;来的人不太多,村人已厌倦开会。   翁上元把话筒压了压,“现在开会。”那声音传出去,嗡声嗡气的;在会场上绕了三圈,方才落地。这话筒子的确可以造势,小声嘘出,却大声震起。难怪翁送元买了它,可惜那时没扯上电。话筒里的声音一响起,说闲话的人就平静了,这东西居然能压得住阵势。   “大伙儿注意了,咱村里新来了一位城里人,是城里的教授——南先生。”南先生从台上的一角站起来,一边笑着一边哈了好几个腰。大家觉得可笑,便哗地笑成了一片。   翁上元说:“莫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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