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呻吟

第30章


    我问了,教授么,就是老师的老师,先生的先生。从现在起,南先生便是咱村的社员,大家都认识一下,以后多照应点儿。
    ”
       南先生便又站了起来,双手合揖,又连连地哈了几个腰,“敝姓南,东西南北的南。
    本人犯了错误,请父老乡亲多多批判,一定好好改造,好好改造。
    ”
       倏地,大家都不笑了。
    场子里静极了,一束束鼻息便突然显得滞重。
       翁上元打破了这种沉静,“南先生是写书的,写书犯了错误,上边告诉咱他是右派,在咱村里劳动改造。
    上边还说,要注意利用这个典型,经常开一些批判会。
    今天就召开第一次批判会。
    ”
    他看了一眼南先生,“不过,咱得强调两点,这一哩,对南先生不许打,他是个白面书生,不经打;这二哩,干农话儿的时候,大家不许捉弄他,要实打实地教给他,上边还要检查改造成果,咱不能交不了差。
    ”
       “啥叫右派,他写的啥么书?
    ”
    有人问。
    南先生站起来,诚惶诚恐地要接受质问。
       翁上元摆了摆手,“这些说了你也不懂,甭说了,咱图个耳不听,心不烦。
    ”
       “也是。
    ”
       这批判会便冷了场。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叫啥批判会呢?
    既不知道人家犯的什么错,又不许打;翁送元活着可不会是这样。
    也说不准,他后来除了种种烟,不什么也不管了么?
    这人那,到哪儿说哪儿,过一会儿是一会儿。
    就是就是。
       整个场子出奇地静寂。
    被批斗人南先生感到极不自在,寒冷的冬日里竟也流了满脸的汗。
    他的腰部隐隐地疼了一下,那是在大学里被小将们打的;小将们打他之前,从来不跟他商量;刚才还静如处子,一会儿就凶如恶煞。
    他不知道人家什么时候变脸,所以总是战战兢兢。
    他不知道山里的爷儿们怎么变脸,便内心忐忑。
       沉静了好一会儿,翁上元咳了一下,“大家伙儿没啥说的了是不?
    那咱喊几声口号吧。
    ”
       “打倒右派分子南明阳!
    ”
    他平平地喊了一声。
       大家这才知道南先生叫南明阳,便也跟着喊,“打倒右派分子南明阳。
    ”
    翁上元再喊了一遍,群众也跟着喊一遍。
    三遍口号过后,翁上元说,散会。
    群众就都走光了。
       剩下个南先生怔怔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翁上元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南先生,走哩。
    ”
       南先生一惊,“完事了?
    ”
    他怯怯地问。
       “完事了。
    ”
       居然就完事了,他百思不得其解,摇了摇头。
       回到住处,翁大元过来了,“我爹叫咱给你扛了几件家伙儿。
    ”
    他朝墙根指了指。
    哪儿整齐地摆了几件农具。
       “我爹叫我告诉你,家伙怎么使,到时有人教你;干活儿时悠着点,你刚来乍到,还不习惯。
    ”
    翁大元说。
       “对了,你抽烟不?
    ”
    翁大元问。
       “不抽。
    ”
       “我爹叫咱给你拿来一个烟笸箩,还一杆烟袋,就撂在你的柜上,不抽就不抽,就放在你这儿吧。
    ”
       南先生看到了那杆烟袋,杆子还是铜的,烟锅头是新的,锃明瓦亮。
    他摩挲着,居然哭了。
       “哭啥,就一把破烟袋,没几个钱。
    ”
    翁大元认真地说。
       南先生止住了哭,把眼泪抹去,很难为情地笑笑,“你们山里人真好。
    ”
       “人倒不赖,就是穷。
    ”
    翁大元说。
       听到一个孩子很世故的说法,南先生感到翁大元早熟,便逗弄他,“怎么个穷法?
    ”
       “大老爷们儿连条裤衩都不穿,连我爹都不穿,脱了裤子就露鸡巴蛋儿。
    ”
       南先生听了,不禁破颜,赶紧用手把嘴捂上。
       “你咋那么乐?
    跟个酸娘儿们似的。
    ”
    小孩子严肃地说。
       南先生止住了笑,“大元,回头我教你识俩字。
    ”
       “识俩字就识俩字。
    ”
    翁大元点点头。
       这时从房梁上掉下来一只小蛇,在柜板上蠕动着;南先生失声尖叫。
    翁大元从容地走过去,用两个指头轻轻一捏,那蛇便伸直了身子,驯顺地呆着,一动不动。
    他把小蛇捏起来,放到门外,说一声“走”
    ,那蛇便很听话地爬远了。
       南先生大为骇异。
    眼睛盯着翁大元,送去质询的目光。
       翁大元一晃头,“咳,这不稀罕。
    从小,蚂蚁、蚂蚱、螳螂、蜥蜴,我都捏过,只要咱一伸手,它们就都老实了。
    ”
       “那你就不害怕?
    ”
       “不害怕。
    倒是它们有点怕我。
    ”
       “为什么?
    ”
       “咱也不知道哩。
    ”
       一切都显得那么神秘。
       第二天的活计是起猪圈。
    起猪圈是农村冬季里的一个主要活计:把猪圈里的冻粪起出来,放到猪圈外的场子里,再由人用背篓背到堰田上去,当底肥。
    山里人都会起猪圈,把冻层招开一条缝,镐刃伸到底层去,一用力,便把一大块冻粪撬下来;然后再用镐背把冻粪敲碎,粗细均匀的猪粪便起出来了。
    由于都懂得窍门,村里人起粪,又轻松,量又大。
    南先生不懂得起法,挥起镐子直直地朝冻层招去,一招招出一个小白点;便更用力气,镐子反而弹回来,弄得人站立不稳。
    看着趔趄不稳的南先生,人们都乐,这一乐,他更显尴尬,脸色就愈苍白。
    他拼命地与冻粪较劲,粪没起出多少,虎口已裂出血来。
    翁七妹心中生出一股怜情,走过来教他方法。
    南先生虽是个知识分子,对起粪的窍门却理解得异常慢,久久掌握不住要领,翁七妹很有耐心,一遍一遍地教他,不厌其烦。
    南先生很感动,觉得这农村姑娘很妩媚,是灰色的山村景色中的一抹亮色,对她产生了深刻的印象。
    南先生终于会起粪了,他感到他已开始进入乡村生活,悬空的心有了落地之感,情绪稳定下来。
       他的乐观情绪来得过早,在一些生活琐事上,他吃了大苦头。
       初来的几天,翁上元给他安排了派饭,到社员家里用餐。
    淳朴的乡亲努力给他做些好吃食,他吃得也愉然。
    后来队里给了他一些玉米和谷物,叫他自己起伙,他便进了身心无措之境。
       玉米可怎么吃呢?
    可以熬粥。
    他的粥熬得或稀或稠,并且总是熬糊了,粥里有呛人的糊味。
    熬糊了的粥不能倒掉,因为他是个被改造分子。
    便小口小口地啜那糊粥。
    啜了小半碗之后,便再也吸不下去,因为腔嗓里都像蠕满了虫子,烧撩得难耐。
    他没有吃饱,便一声不吭地爬到土炕上。
    半夜饥肠挛动,辘辘如歌,蒙面而泣。
    玉米还可以蒸窝头,打糊饼(又称“贴饼子”
    )。
    他蒸的窝头,总是不抱团,笼屉里蒸出的,是一小撮一小撮的粘稠物。
    他打的贴饼子,总是从锅体上出溜到锅底的沸水之中,把饼煮成粥。
    他便用碗盛着这非干非稀、非饼非粥的吃食,背着人们的目光,偷偷下咽。
    他吃得稀里糊涂。
       这是玉米面的制作。
    更让他尴尬的是那满口袋的整玉米。
    这整玉米,粒粒金黄,美丽如诗。
    但不能整个吞下去品味,须辗成玉米粉。
    怎么辗呢?
    须上碾。
    山里的辗便是老皂荚树下的石碾子。
    妇人们转于辗道上,缓行如吟,飞动如蹈,倒也是一幅隽永的风情画;但一个男子要是手执辗棍,耐着性子,走出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个步子,辗出一点糊口的玉米粉,却多少有些滑稽。
    所以,山里的汉子也不上辗子。
    但南先生得上。
    他没有可驭使的妇人,他只能驭使自己。
    他笨拙地推动着沉重的石碾,不时推一推滑下来的镜框。
    石碾硌噔硌噔地响着,单调而滞重,他一点儿也没有听出诗的味道。
    碾盘里的玉米,总是往碾盘外边跑,一边是整粒,一边是面屑,碾了半日,居然没碾出可以入口的面质,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还是翁七妹笑格盈盈地向他走来,手里拿着一把笤帚。
    她用笤帚给他清理碾盘,把碾轴里的玉米扫出来,把碾盘外的玉米扫进去。
    你瞧没,把玉米都赶到碾盘心儿里去,碾坨子咬着心儿碾,那米粒子就成面了。
    翁七妹耐心地示范着。
    南先生很是感动,翁七妹在前边给他扫碾盘,他推着碾坨子紧紧地跟着。
    他感到这农村姑娘扭动着的身姿真美,脚步儿也轻盈;他咬着这个美丽的身影儿走,才开始品出诗味来。
       “以后你的粮食,就交给咱碾吧,你一个大老爷们儿在辗道里转圈圈,也不是个事儿;好像山里人欺负你。
    ”
    翁七妹说。
       “不敢,不敢,我是一个被改造的人,不敢贪图安逸。
    ”
    南先生诚惶诚恐地说。
       “咳,改造归改造,推碾子归推碾子;地富反坏的男人都不推碾子,你推什么推!
    ”
       “不敢奢望,不敢奢望。
    ”
    南先生坚持说。
       “你这个人怎么这么犯酸哩?
    你乐意碾就碾吧,咱不管了!
    ”
    翁七妹把手里的笤帚扔给南先生,扭扭地走了。
       南先生一怔:这妩媚的农村姑娘,还是蛮有脾气的。
       南先生就照着翁七妹教给的样子,碾了下去。
    碾了很久,依然碾不精细;他已失了耐性,草草地收场了。
       他吃了他无谓的戒心的苦。
       他碾出来的玉米面由于没有碾到火候,油性少,皮子多;熬出来的粥口感极疲,啜的时候,直剐嗓子眼儿,便加了小心啜。
    流质的粥居然也要小心地喝,他尝到了生活的个中滋味。
       晚上,他打开了一个小布包,布包裹包着一个笔记本,他在那上边写了几句。
    之后,从笔记本的塑料套封里拿出一张照片来。
    他仔细端详着,竟潸然泪下。
       那张照片上,是一个美丽的女人。
    这个女人曾是他的妻子,也曾恩爱,但为了个人前程,与他划清界线,离异了。
    女人虽弃他而去,但他并不恨她,心中对她的情感依依不能割断,他感到无奈,感到迷们,深深地忧伤着,追寻已逝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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