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呻吟

第41章


    便被窝头咽住了喉嗓,剧烈地咳了起来。咳声颤动了南先生手上的水壶,他想递过来;想了想,又放下了。
       草背子尽管很肿大,背在人的身上,风一吹过来,便把人吹得左右飘摇;但一过秤,却份量很轻。
    秋风干爽,打下来的草,一经风吹便干脆而浮泡了。
    “这娘的亏心的草。”
    刘淑芳说。
       那日,两人把草背到村口,就撂下草背子;从地上捡些滚圆的小卵石,装满了身上所有可以装东西的地方,包括……到称草处,先是连人带草在地秤上秤了;待要返身称体重的时候,刘淑芳叫了一声,“不成,有一泡尿憋不住了,得先尿去。”
    翁七妹说:“等等我,咱也去。”
    跑到背人处,真是尿,把所有囊中的石子都“尿”
    出去了。
       今天的草,果然比昨天多了十斤;姑嫂二人很得意,全不顾那个教授的寻视的目光。
       那个教授晚上打开了他的那个笔记本,记了两段;其中一段是这样:   农村有一种副业门路,是打秋草。
    把山上的革打下来,卖到收购站去,挣些现钱。
    这几乎是惟一的一条副业门路。
    那里的女人很能干,虽然吃得低劣,但背力强健;一个半天,便割倒了一面坡。
    那草背子很大,背在身上便淹没了她们矮小的身材;从远处看去,就像草堆自己在走。
    但风干了的革很轻,大堆大堆的草也卖不上份量,很是不公平。
    她们也有追求公平的办法,便是称体重时在身上藏匿石头,以增其重。
    颇得法。
    这是典型的占小便宜的农民心理,是农民式的小狡黠。
    这种小狡黠是一种恶,但却是在大善之下的小恶;因为她们在选草质时很认真,从不把低劣的山草出卖。
    所以,这种小狡黠是一种质朴而人性的情调;无从以憎,堪可吟味。
       倒底是教授,他有发达的理性;他像一只阴鸷的鹰,即便在幽僻之处蛰伏,却也惊警地醒着。
                       四   当翁上元用全村人打秋草的钱,把受灾的村民安置妥贴之后;公社又有人下来,要求后岭仍要充分利用冬春农闲的大好时机,狠抓农业学大寨,要抓出成果,不能拖全公社的后腿。
    此外,公社领导还对后岭村搞灾后自救的做法予以表扬,称赞翁上元是个好的支部书记。
    翁上元很是感动,当着公社领导的面,还掉下了眼泪。
    “受点苦没啥,只要领导上知道咱的辛苦劲儿也就齐了。”
    他说了一句动容的话。
    领导说,知道知道,谁的辛苦当领导的都知道。
    翁上元说,领导真是好领导哩。
    领导说,你们后岭的任务很明确,就是修道建扬水站,使山地水利化,明春改种春小麦,让山区百姓吃上自己种出来的白面;这可是千百年的大事啊。
    你要好好抓啊。
    翁上元很激动,好好抓,好好抓。
    有人说,咱山区不适合种小麦,这是煽阴风、点鬼火,是阶级斗争新动向,他们就是怕我们农民过上好日子。
    领导慷慨激昂地说。
    领导又慷慨激昂地说,现在就是有这么一股潮流,说什么我们这样不成,那样也不成;好像他们什么都成。
    不是有人要翻案么,这是右倾翻案风,是逆流,我们要坚决反对。
    翁上元同志,你是我们被实践证明了的好干部,在路线斗争面前,你要站稳立场;不但要抓生产,也要抓斗争,二者不可偏废。
    你清楚不清楚啊——翁上元连连说,清楚,清楚。
    怎么个清楚法呢?
    领导庄肃地问。
    领导怎么说咱就咋办呗。
    翁上元笑着说。
    领导点点头,也笑了。
       领导走了,他来到南先生住处。
    南先生见了他激灵一下站了起来,毕恭毕敬。
    自从他与翁七妹把偷来的东西吃顶了,翁上元帮助他们把吃顶了的东西消化掉以后,南先生便对这位农民产生了敬畏。
       翁上元把公社的意图跟他讲了一下,南先生想说点什么,却又欲言又止。
       “甭他娘的吞吞吐吐的,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翁上元对他已失去了往日的尊重。
       南先生说:“这山里种小麦的确有点问题。”
       “嗯?”
    翁上元脸一沉。
    南先生心里一咯噔,“我还是不说为好。”
       “说,说!别娘儿们脾气,是打是罚,这老爷们儿要的是痛快!”
       “这山区化冻晚,气温低,日照又短,便造成了积温少、光合作用不充分的作物劣势;而小麦对积温和光合作用要求最严,达不到便减产,甚至无产。”
       “屁!那玉米谷子就不是作物,这不祖祖辈辈都长得好好的么?”
       “那玉米谷子经过千百年的自然进化与人工选择,已适应了这里的自然气候,成了农家品种,种性已经确定了,便适合种植了。”
       “你说的,我不懂。领导上说得真对,就是有人说得头头是道,反对新生事物,咱看你就是一个。”
       南先生的脸唰地就白了。
       “你别害怕,咱不给你扣帽子,也不批斗你,就希望你少说话。你不是知识分子么,长得也慈眉善目的,欺骗了不少群众,包括我在内。自从你把咱妹子的肚子搞大了,咱就对你很失望。你一,要少说话,二,少跟我妹子来往,她还是个大姑娘。”
    翁上元的一番话,让南明阳教授心寒。
    却流下了汗水。
       看来,在世态人情中,他都是个多余的人。
       见南先生不说话,翁上元笑笑,“你也不要背包袱,咱翁上元不是翁送元,脾气好,人也善;咱不会公事私事搅和着跟人过不去,你还是咱的南先生,该咋着还咋着。你是不是没烟抽了?”
       “有,有,还有!”
       “今天找你,是要求你办件事。”
    翁上元说。
       “不敢,不敢,应该做,应该做!”
    南先生毕恭毕敬地说。
       “领导说有一股什么‘逆流’,要咱不要光搞生产,也要注意斗争。咱还是不想搞什么活动,你就再写一首什么诗,应付应付吧。”
    翁上元说。
       “好说,好说,我马上就写。”
       “甭着急,等用的时候,咱再跟你要。”
       ……   翁上元走了,南先生心乱如麻。
    翁上元对他还是那么信任,对他与翁七妹的事,他也没有过多地指责他;但他们之间那种近乎于亲情的温温情意已经不在了,他感到心痛。
    人在逆境中,这种情谊是多么的珍贵啊。
       他心痛不已,抽泣起来;后来竟至控制不住,放声大哭。
       这是一个孤寂的中国知识分子的哭声啊!
    翁上元听见了,瞧一眼刘淑芳,“南先生怎么啦?”
       刘淑芳也瞧了他一眼,“你可说是哩,他怎么啦?”
       翁七妹也听见了,她腾地站起来,却又坐下了。
    她把辫梢解除了又编,编了又解,唇咬出血来。
       翁上元去了一趟机械厂,机械厂依然是后岭的支农单位,机械厂派了一个施工小队开进山,帮助后岭打井,架设输水管道;实现山地种小麦,山民吃自己产的白面美好目标。
       施工队进山那天,翁上元把南先生写的诗交上去了。
    在打井机的轰鸣声中,南先生的诗也在同时播颂:     反潮流,意义深,     大家都要来关心;     你不反它它反你,     和平观念最害人     ——最害人!
                       五   这年的冬天,后岭人没有像往年一样“猫冬”
    ,而是和机械厂的施工小队在一起,为吃上他们自己打下来的白面而奋斗。
       本来,后岭的地下水不缺乏,井也好打;输水管也好架设,最艰巨的工程,是修灌溉渠。
    而这最艰巨的活计,只有靠后岭人自己。
    后岭人没有怨言,毫不犹豫;把过年的“百岁火”
    点在工地上,迎春的炮竹鸣响在沟渠旁,革命的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完善结合,大放光芒。
    据后岭村村志记载,这个冬天:     出动人工  126780人次     修构沟渠  223条 总长20008米     开掘土石方 387166立方米     宰猪    89头     宰羊    101只     消耗烧酒  21000瓶   这是后岭有史以来工程量最大、投入人力物力最巨大的一项工程。
       整个工程进展顺利,到第二年春天化冻前基本完工,春小麦的种植基本得以实现。
    翁上元的心气儿极顺畅,惟一不顺遂的,是一件小事:翁七妹又怀孕了。
    他只好又拉着他的妹子去了一趟公社卫生院。
       回来的路上,翁上元气哼哼地说:   “你就不能管住自己点儿!别跟没缓绳的骚狗子似的!”
       “我不是不管自己,是管不住自己;就像看见你们钓沟里的鱼,明明知道那肉里有钩子,那鱼还是去吃;那钩子拽得越紧,鱼咬得也越狠。自己找死!”
    他的妹子说。
       “那你就早点死算了,省得丢人现眼。”
       “你甭催,还不到时候;到时候,你拦都拦不住。”
       “你别的能耐没有,就是气性大,拿你没办法。你不能不怀孩子?”
       翁七妹苦笑一下,说:“你没听人说,我们女人的肚子除了装大粪,就是装孩子;老天就这么安排的,你的妹子就例外?”
       “也是,就你那身块,比谁都还装得多!”
    翁上元琢磨琢磨,竟哈哈笑起来。
       “哥,瞧你!自打咱一出了这事,你就不把咱当人了,啥都说。”
    翁七妹嗔着。
       “我还供着你?就你那个做派,连条尾巴都藏不住,你端得起么?!”
       “端不起。”
       “那就有点出息,离那读书的侉子远点。”
       “远不了。”
       “那我就再帮你一个忙,叫那读书的垮子跟冯明亮一块去当羊倌,住在山上。这就跟下雨羊扎堆,赶不动,就拉;别挤出瘟病来。”
    翁上元讪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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