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呻吟

第42章


       翁七妹没说话。人到了这个地步,也只能任人摆布了。   春小麦下种了。
    要浇头茬水,公社下来通知,说县里领导要现场参观检查;要等着领导来,等着领导亲自合闸放水。
       翁上元认真进行了布署。
    因为是新渠,怕出问题;便在每条主渠的渠口处安置一个人,专门看守。
       领导来了,是县里管农业的副县长。
    他坐了一辆破军用吉普,走在凸凹不平的石子路上,像疯娘儿们扭。
    见他的车扭近了,锣鼓就响了起来。
    山环也小,其音也巨,气氛竟颇热烈。
    副县长下了车,跟着公社书记、主任,还有一个秘书。
    副县长很质朴,脸瘦且黑,满额堆满了抬头纹,所以不笑也像笑,极亲切的一个形象。
    县长便笑着走过来。
    锣鼓就敲得更响。
       翁上元走上去,同县长握手,感动得直流泪水。
    公社主任说:“别激动了,你赶上了好时候,活该你露脸。过去,县太爷哪能走到这犄角旮旯里来!”
    “是,是!”
    翁上元一激动,握主任的手比握县长的手还紧。
       便簇着县长在水泵房前开现场会。
       公社书记讲了很长一大套。
    记不清了。
    最后请县长讲话。
    以为县大爷得明腔大嗓地给子民们训一泡,没想到县长质朴到只有一句话:   “社员同志们:咱这深山区没想到也能建扬水站种上白面(!),这是开天辟地的大事;大家高兴,我也高兴,毛主席他老人家更高兴,毛主席万岁!”
       毛主席万岁!
    毛主席万岁!
    毛主席万万岁!
    群情激奋,幸福无边!
       请县长合闸。
    县长揭去闸箱上的红布,熟练而有力地合上闸。
    水泵欢快地叫了起来。
    人们屏息仰望,翘望那最激动人心的一刻。
    终于看到了山顶上喷出的水花,便群情激奋地又喊了几遍口号。
    县长说:   “咱们到堰田上看看去。”
       山里的扬水站,一级一级地扬到山顶,再从山顶的蓄水池里流下来,灌溉到麦田里去。
    山里的堰田很高,领导最多只能走到中间的堰田。
    水流到领导的眼前,守渠口的社员很长眼地把水引到毛渠里去,再改开畦口,让春水灌溉到麦田之中。
    那麦畦如久旱逢甘霖,水刚到畦面,便滋滋地喝开了,表达出一种知遇之恩。
    大家高兴,翁上元高兴,领导就更高兴。
    领导高喊应该赋诗一首,但谁也不会吟,便可惜南先生不在场。
    南先生被翁上元派到山上放羊去了。
       正兴奋间,水突然小了。
    “怎么回事?!”
    领导大为惊异。
    翁上元急得流下汗来,扯着嗓子,叫守渠员一级一级地报告情况。
    一级一级地报下来,都说没有情况。
    但渠水仍然没有恢复正常。
    公社主任大叫:“翁上元,你他娘的怎么搞的?关键时刻掉链子!你是鸡巴的什么东西!”
       翁上元是个自尊心极强的汉子。
    幸福的时刻挨了最刻毒的骂,他的脸倏地涨紫了。
    他一声不吭,他默默地脱掉身上的棉袄,从社员手中抄过铁锹,望一望山顶,“狗日的!”
    他要拚命了。
       正在这时,水流响脆起来。
    哗哗地,如久蓄而迟到的劲歌。
    春水又欢畅地滋润到麦田里去。
    领导又笑了起来。
    捏了捏翁上元赤裸而结实的臂膀,“真是条汉子啊!快穿上,快穿上,别冻感了冒,后岭的事业,正需要你呢。”
                       六   山上守渠的不是别人,正是翁上元的老妹子翁七妹。
       看到欢快的渠水从山顶上流下去,她也很激动;看到领导们喜笑颜开地走到堰田上去,她不仅激动,而且感动。
    山里人真是赶上了好的时候:从前谁敢想到,这水能扬到山顶上,这堰田能打出白面!
    !
    翁七妹由衷地喜悦着,个人的哀愁,消失得无影无踪。
       但也就在这时,她守的渠口出现了问题。
       起初那渠帮上渗出了水,后来竟喷出了水流。
    她铲了几锹细土想把那漏处堵上;没想到越堵漏得越欢,最后那漏处的水流旋了几旋,旋出一个大洞,哗啦一声,开了一个口子。
    翁七妹慌了,拚命铲土,但那上扔到渠口,站都不站一下,又被水冲走了。
    她知道,用土去堵湍急的流水,真是无济于事;便去找石头。
    但山顶的石头都长在一起,她又没有撬石头的工具,石头就在她身边,但她一块也拿不下来。
    这时,山下传来急切的喊声。
       她不敢告诉山下说渠口出事。
    那里的群众和领导都快乐着,出事的话是多么地不近情理啊!
    但她又束手无策,急得她在山顶上跑,小声地哭了起来。
    为什么偏偏领导在的时候漏口子;为什么偏就在我这里漏口子?
    是咱干的事伤了风水吧,是老天爷在惩罚我吧?
       山下传来愤怒的骂声。
       翁七妹的心抽紧了。
    我可怜的哥呀,你为咱承担了那么多,咱怎就一点帮不上你的忙哩。
    咱是一点也没有用哇,真是不如早死啊!
    想到死,她的眼前突然闪出了一道亮光;惶急的心竟出奇地安定下来。
       她深情地看了一眼渠帮的豁口,从容地走下去,把自己的身子堵上了。
       驯顺的渠水欢快地流下去,给山下的人送去喜悦的消息。
       最初浸到水里的翁七妹,是带着绝望的激情,她已感不到渠水的温度,她带着从容的微笑。
    当山下恢复了喜悦与欢笑,她的身心也恢复了常态,她感到了痛苦的锐厉,她渐渐有些不能承受了——   春天的水,是早晚结冰的水,其实就是冰水。
    在冰水里浸泡的翁七妹,而且是流产不久的一个带着身心创伤的女人,她所处的境界,便可想而知。
    流动的水,像流动着一根根针,奔攒着刺向她的皮肉,刺向她的筋骨,直至她的心。
    她的腿动一动,便感到了撕裂皮肉的疼痛;十个脚趾像钉在十根针上,逼迫得她的主人不敢动弹。
    一股巨大的冷风,从她的腿裆之间,钻进她的腹腔;然后里挟着她的脏器,钻到心肺之间,她感到一种生命将尽的窒息。
    她想喘息,但没有喘息的力量;她张大了嘴巴,钻进来的依然是冰冷的寒气;上下的寒流对恃着,她有一种要被撑裂了的感觉。
    她承受着,静静地承受着;她不能动,一动便要被撑裂。
    万针刺痛的腰间,突然生出一种燃烧般的感觉,火焰在腰间翻滚,然后顺腿裆间燃烧;她感到她的女根被烧糊了,烧焦了,烧幽闭了;热气在小腹间撞击着,寻找释放的门脉。
    终于打通了她双腿上的筋络,那火焰便相拥着,奔向那新开的甬道;她觉得自己的双腿瞬间肿大起来,双脚有了一种飘浮的感觉。
    燃烧过后,她的整个下体便失去了知觉。
    腰间的火焰还在燃烧,向胸肺钻去;火焰在胸室里燃烧,驱散了已有的窒息,她终于喘了起来。
    她的脊椎被烧化了,她的躯干僵在那里;她的乳房膨胀起来,两只乳头有一种生长的感觉;好像长成了两眼喷泉,体内的针刺与火焰,喷薄而出。
    一根根针飞出去了,一团团火焰喷出去了,但还在飞;好像胸腔的东西被掏出去,还继续掏下去。
    她感到自己将要被掏空了,喊了一声南先生的名字。
    她又喊了一声翁上元,哥,咱报答你了!
    喊过之后,她竟感到这一切都多余,便喊:娘!
    她喊着她的娘,心头竟生出一团温暖,她笑了起来。
    真累啊,我要睡去了……   当她醒来的时候,果然在娘的怀里。
    她叫了一声娘,就嘤嘤地哭起来。
    娘说不哭不哭,你是个大人了;她说就哭就哭,我还是个孩子。
    传来翁上元的声音,妹子,咱是你哥。
    她叫一声哥,还是嘤嘤哭泣。
    七妹,我是南明阳啊。
    南先生居然也在近前说话。
    她止住了哭声,睁眼一看,还就是那个南先生。
    她有些不好意思,想从娘的怀抱里挣脱出来,但身子很沉,一番努力失败后,又回到了娘的怀抱。
    她还没有恢复知觉。
       翁上元拉着他的妹子又去了趟卫生院。
    七天后回到村里。
    她虽然已全部恢复了知觉,但却变得站不敢站,坐不敢坐。
    坐,像坐在针毡上;站,像站在刀丛中。
    她只有躺在床上。
    躺了一段时候,她听到了全身骨节在咯吱咯吱响;她以为骨节已活络了,便要站起来;一站,才知道那骨节变得更僵了,撩开衣服一看,骨节长大了,很突出,连那圆腴的皮肉都包裹不住。
    她惊呆了。
                       七   后岭的小麦终于收获了。
    但产量不高,亩产在一百到一百五十斤之间;同样的小麦,在平原可以打到六百斤以上。
    即便如此,山里人终于吃上了白面,而且是自己打出的白面,也是一件大喜的事情。
    大家把麦秋当年节过,宰猪,宰羊,打酒,折腾得热火朝天。
    有人说,趁吃白面这几天多接孩子,揍出的孩子伶俐,将来能当大官。
    就都揍孩子。
       碾出新面那天,娘给七妹擀了两碗面。
    端到七妹面前,七妹哭了。
    等止住了哭声,那面已经凉了。
    娘以为她吃不下,叹了口气要端回厨间。
       “娘,我吃。”
    七妹竟坐了起来。
       “面都凉了,娘给你热热。”
       “甭热,我就这么吃,吃得下。”
       七妹吃得很畅快,几口就把两大碗面吃了,临了一举碗,“娘再给咱擀两碗。”
       她娘愣了,“这孩子,你身子虚,别吃顶了。”
       “娘,你就擀吧,咱吃不顶。”
       娘就给她擀,一边擀,一边掉泪,掉到面锅里了。
       七妹就又吃了两碗热汤面。
    吃完,打了一个响亮的饱嗝,“还是白面好吃哩!”
    她说。
       南先生来看她,提着几只羊腰子。
       七妹的娘把羊腰子接过来,“还是这书力人儿想得细,这羊腰子就是暖腰驱寒哩。”
    娘说。
       “正好,南先生,你帮咱照看七妹,我去李水那儿找几只干蝎子,跟羊腰子一起下药;他不是腰腿不成么,他常预备那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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