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呻吟

第44章


    南先生说:“老冯,你就是个死人啊,怎就不喝眼子里的水?”“哎,不是有羯子么。”
    老冯平静地说。
    南先生的心,受到了震撼。
       晚上,就着油灯昏黄的光,他在本子上记下了白天发生的事。
       “七妹,你就是我的羯子啊!”
    他激动地对自己说。
                       二   有了扎根的念头,南先生觉得应该以后岭人的身份,对这里的事尽点责任;他便少了游移与顾虑,敢于表达自己的观点。
       听说后岭第二年还要种春小麦,他找到了翁上元。
       “依我之见,咱后岭不宜种春小麦;产量太低,总算账不合算。”
    他说   “咱种的不仅仅是粮食,种的是心气儿。心气儿,你懂么?”
    翁上元反问道。
       “心气儿可不当饭吃啊!”
    南先生已开始后岭化了。
       “你说当啥?这人要是没心气儿,吃大米白面也得噎死!”
    翁上元反驳道。
       “那是两回事,心气并不能代替一切。”
    南先生说。
       “你就没看到,自打咱后岭人吃上自己打的白面,人都变得精神了?他们感到了日子有了新的变化。你就没看到,那麦秸堆在场里,雨水一浇,蹭蹭地长蘑菇,你拔了一茬长一茬,好吃得很哩!这是天意。你别净他娘的泼冷水!”
    翁上元不耐烦地说。
       “我说不服你,但你得听我个建议。”
    南先生执着地说。
       “啥建议?”
       “要是再种小麦,千万不要用今年的麦种。用今年的麦种,种性要退化,变杂,甚至不分蘖;弄不好,会颗粒不收。”
       “没你说的那么邪乎。真是看人家种地喇喇蛄瞎叫唤。”
       “这是科学,不是瞎叫唤!”
       “咱不懂什么科学,就懂得下种就长庄稼!你甭训导我,你算老几!”
    翁上元火了。
       “你这么固执,吃亏的是咱大伙儿!”
    南先生鼓足勇气说。
       “肏!谁吃亏?我翁上元吃亏!你一次一次把咱妹子搞大了肚子,我够憋屈的了,还没找你算账呢!。”
    翁上元愤怒地说。
       南先生脸色红白变幻,欲辩无言。
    他感到翁上元变了,变得专横不近情理了。
    时势真能改造人啊!
       “那我走了。”
    南先生起身。
       “你就好好放你的羊吧,有事我会找你;噢,对了,七妹让大元捏捏身子,也好多了,你就别惦记着了,就直接回羊圈吧。”
    翁上元放缓了声调。
       南先生急急地走出去,他无声地掉着眼泪。
    想做一个后岭人,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
    他痛苦地感到了。
       第二年的小麦,果然像南先生说的那样,高低不平,光抽主穗不分蘖,收获了一大堆一大堆的麦秸,没收回几粒粮食。
    人们震惊了:这白面吃不到嘴,还要喝西北风了。
    人群中生起了一种莫名的情绪。
    翁上元也懊丧不已,真他娘的让那个读书侉子说中了,他有些恨这个预言者。
       正巧,翁七妹的大肚子也已经出怀,纸包不住火。
    人们更为震惊:这鲜嫩光顺的一个大姑娘竟怀了私孩子,是一件大逆不道的事!
    人们议论纷纷。
    不仅议论,还产生了某种联想:怪不得这小麦不打粮食,天戒呀!
    人们不仅埋怨,而且愤怒。
       翁上元出了丑,使翁上元无地自容;他对读书的侉子愤恨到了极点。
    家丑公愤使他决定召开批斗会,批斗右派分子南明阳。
    这个批斗会必须开,一是可以发泄小麦减产的懊丧,二是将众人的怨愤迁怒于侮辱翁家少女的右派分子,给翁家理直气壮、名正言顺地争回面子。
       多年不点的汽灯又点了起来,多年不聚的众人又聚了起来。
       翁上元愤怒地一拍桌子,“把反动右派分子南明阳押上来!”
       两个民兵把五花大绑的南先生押了上来。
       “反动右派南明阳,不老老实实接受改造,散布谣言破坏生产,大耍流氓侮辱良家少女,造成严重后果和恶劣影响;这是后岭的干部群众所不能容忍的,要严厉批判坚决打击!”
    翁上元庄肃地说。
       “南明阳,是不是你破坏生产,说后岭不能种小麦,一种准减产?”
    问。
       “是。”
    答。
       “怪不得不打粮食,都是他讲咕①的,都是他方的!”
    下边议论。
       ①讲咕:京西土话,指私下议论;有不负责任,希望别人倒霉的意思。
       “南明阳,翁七妹的肚子是不是你搞大的?”
    问。
       “是。”
    答。
       下边乱了。
    在后岭,已婚男女之间无忌讳,弄出一些风流事情反倒是一种趣味;但把未出阁的姑娘弄大了肚子,却是一种大忌,不仅惹人怒,而且遭天诛。
    人们愤怒得沸沸扬扬。
       翁七妹的老娘扯着喉嗓跌上台来,“怪不得你老往咱家跑,你是惦记着摸我闺女的奶子;想摸奶子你对我说啊,咱也有奶子啊!”
    说着竟撕开了前襟,露出两个大奶子;都是做祖母的人了,奶子竟也圆鼓鼓的、白花花的,撩人的眼目。
    “这奶子还不够你摸?”
    边说边举着奶子朝南先生凑过去,吓得书生连连后退。
    “你摸呀,你咋不摸?偏偏摸我闺女的奶子,她可是一个没过门的姑娘啊,你让她以后咋做人呢?我不活了,我一头撞死在你身上得了!”
    说罢便朝南先生撞去,撞得南先生趔趄不稳,险些跌倒。
    还要撞,被翁上元拦下了。
    老太太便扑沓坐在台上,抽打着自己的脸,哭喊着:“我不活了!我不活了!”
       下边一片唏嘘。
       “打倒反动右派南明阳!”
    翁上元喊到。
       “打倒反动右派南明阳!”
    众人齐喊。
       “揍他!接他!揍他个大流氓!”
    下边呼叫着。
       下边的呼叫,勾起了受害者翁上元的愤怒,他打了南先生一个耳光。
       南先生的鼻子立刻就滴出血来。
       见翁上元已经出手,下边的群众蜂拥而上,大打出手。
    一边打着一边喊着,“打死个反动右派,打死个大流氓!”
    弄人家的黄花闺女,是招众人恨的事啊!
    群众发泄的是他们真诚的愤恨。
       可怜的南明阳教授在脚林拳雨中无奈地挣扎着,最后,倒在地上不动了。
       众人面面相觑,又都悄悄地回到了座位上。
       人们密切注视着倒在地上的那个人。
    翁上元心情复杂,怔怔地站在台上。
    空气阴沉极了!
       久久,那个倒下的人抽动了一下腿脚。
    他还活着。
    众人紧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那人蠕动了一会,竟坐了起来;左歪右歪了一番身子后,站直了。
    他朝着台中央艰难地挪动着步子,到了那个位置,竟咕咚跪下了。
       “我向父老乡亲赔不是了。”
    竟说。
       一些心肠软的妇人哭了起来。
    “哭(尸求)的啥?!”
    各自的男人喝止了她们。
    “让他捡条狗命算便宜了他。”
       南先生就这样,一直跪到会议结束。
    他是真诚地向这个收容他的小山村道歉。
       人走净了,只剩下翁上元和南先生俩人。
    翁上元给南先生松了绑,把他搀了起来,“肏,这叫咋回事哩!”
    翁上元感叹到。
    南先生抹了抹脸上的血,朝他古怪地笑了。
       这是后岭开展运动以来,开得最成功的一次批斗会,因为人们唯一一次动了真情。
       批斗会平息了人们的怨气,找回了翁家人的面子,也公开了南先生与翁七妹的秘密恋情。
    南明阳教授可以大摇大摆地步入那座翁家小院;他虽然背上了不好的名份,却得到了坦然的爱情。
    他知足了,他高兴了,甚至感到了某种意义上的解放。
       他装好了一嘟噜羊卵子,准备下山。
    冯明亮说:“南先生,七妹都快生了,你就莫给她吃这玩艺了;再滞了胎气,不好生哩!”
       南先生难为情地一笑,“我还真不懂。那就留着你老冯自己吃吧。”
       “咱可不吃那个,整天闻着羊骚还不够,还膻那个;要不是高兴跟你喝两杯酒,咱连动都不动。”
    老冯说。
       南先生就把羊卵子提下山了,逞直提到翁上元家里。
       “嫂子,给炒炒,我跟上元兄喝两杯。”
    他自觉地随翁七妹叫上了刘淑芳嫂子。
       “你可别那样叫,你一个大知识分子,咱可受不起。”
    刘淑芳说。
    翁上元也说:“甭弄得那么亲热,让人感到不是滋味。”
       本来南先生自己叫着就有些别扭,那两个人一说,脸就红了。
    “行,就随你们。”
       俩人在一起喝酒,谁也不提批斗会的事。
    翁上元不可能提,他从来不会向别人服软;南先生也不会提,他觉得那一切,都是他应该承受的;虽然受到了那么大的打击,但他不恨翁上元。
       南先生说:“七妹快生了,你给开个介绍信,我们俩个领个结婚证。”
       翁上元一摆手,“算了吧,你还想把眼给咱现到公社去;让我在十里八村的支部书记面前怎么抬头!”
       “那也不能这么过啊!我和七妹怎么也得做个正经的夫妻吧?”
    南先生坚持说。
       “啥娘的正经夫妻,简直一对混混儿。咋也就那么回事了,大家伙儿也不会说什么,就凑合着混吧。等你那事有了眉目,你要是还有良心,就把她接进城,也不枉她跟你委屈一场。”
       “不过,眼下就这么凑合,总让人感到名义不顺;出出进进的让人难以开口。”
    南先生说。
       翁上元笑笑,“你倒想得周全,还想到名义;这么着吧,我出面给你置办两桌酒,把家里村里一些掌事的给你请来,喝上一顿,也就算给了你们名份。”
       “也好。”
    南先生说。
       翁上元就给置备了两桌酒。
    请的人都来了,祝贺的话也都说了几句;不过,那酒喝得异常冷清。
    山里人心里对他有反感,不太乐意接受他。
       这一切,敏感的书生都感受到了。
    他尝到了他的爱情的苦涩。
       不久,翁七妹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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