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呻吟

第45章


    却生了一个怪胎:是一个沉甸甸的男孩。额头很宽,眼睛很大,身胚很圆硕,面皮也白净;可就是鼻子没长全,呼吸困难。
       好不容易盼着胎儿出世,却竟是这样,翁七妹大恸,痛哭不止。
    她娘劝她,月子里的身子可经不住这样哭,你要往远处想。
    南先生哭笑不得,对七妹说:“不要太想不开,就当咱们又流了一次产。”
    听到这话,翁七妹手足一抽,昏了过去。
       翁七妹的大奶子奶水很足,轻轻碰一碰那奶身子,奶水就射出很远。
    但那小家伙就是不吃;小胸脯艰难地起伏了几天之后,死了。
       南先生找到翁上元,“翁支书!跟我走一趟。”
       翁上元看了他一眼,“干啥?”
    “那孩子死了,帮我给他选一块地方。”
    南先生说。
       翁上元苦笑一声,“一个私孩子,还选什么地方,找背人的地方扔了算了。”
       南先生一震,“依后岭的风俗,婴儿的尸身不是不能乱扔么?”
       翁上元说:“那是好生好养的,就你这个,生下来就是罪孽;死了也就死了,扔了了事。”
       南先生眼圈红了,“他好歹也是条生命;一样的生命也应该一样的对待啊。”
       翁上元不耐烦了,“去,去,你该咋办就咋办,别再烦我,这几天,我的心气儿也不顺。”
       南先生便一手抱孩子,一手执铁锹,沿着他与翁上元埋过死孩子的路线走。
    到了那个地方,他呆呆地看着翁上元为自己早殁的孩子垒的那个精致的墓。
    他哭了。
    他没办法给自己的孩子垒那么精致的墓。
    他看一眼那墓,看一眼怀里的孩子:这世界,无论在哪儿,都有不公平的事;即便在人情温厚的质朴山村,也不会给这无辜的孩子以公平啊!
    他哭,哭得耳鸣眼花。
    他围着那个山峁转,把日头都转落了。
    最后他在峁顶上挖了一个深深的坑,把他的孩子安葬了。
    他没有给孩子拱出墓样,而是与地面相平;那湿润的新土一经风吹日晒,就会彻底消失了痕迹。
    他把孩子埋葬在自己心中了。
    他向他孩子的亡灵深深地鞠了一躬——   孩子,你自由了!
    是妖,你就兴风作浪;是仙,你就架设彩虹。
    无论如何,你自由了!
       下山以后,他看望过翁七妹,便踽踽地踅回他自己的住处,一头仰在汗腥氤氲的土炕上,睡着了。
                       四   后岭的头人翁上元,经过几番努力几番失败,他的激情之火,开始减弱了。
    这以堰田又改种玉米为标志。
       公平地说,翁上元比翁送元有作为:翁上元在时势的推动下,对后岭的农业生产做了几多尝试:他使后岭的堰田水利化,不致使粮食生产遭受旱魔的毁灭性打击,人们不会再以瓜、菜代以主粮,被饥饿扼住喉咙了。
    这是一种进步,即便是那么的不自觉,付出的代价又是那么的大,在一个近乎洪荒之境的小山村,这的确是一个了不起的进步。
    但作为翁上元这代人,也基本上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以他所占据的天力、人力和他自身的条件,也只能在现有的生产力水平上循环往复,他已走不出这一循环。
    对现有的生产方式,他已驾轻就熟,指挥生产就如同每日三餐,是一个既定的程序,他不必费多少心思。
    翁上元感到,自己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没多大出息了;希望也就寄予在翁大元这代人身上了。
       他问翁大元:“大元,你长大了做点啥?”
       翁大元说:“不知道。”
       “还当农民?”
       “不知道。”
       翁上元火了,“你(尸求)的都知道个啥?说出来让你老子听听!”
       “反正不想种地了!种来种去也就是那几块地,也种不出花来,更种不出金子!”
    翁大元说。
       翁上元心头一震:翁大元说的话,几乎就是对他和他这一代人的否定,真是残酷,好不知深浅。
    但他又乐了,他为自己的孩子有不同于自己的心气儿感到高兴。
    他笑着轻轻地拍了一下翁大元的后脑勺,“你他娘的小子,自己个儿还是农民的崽子,却看不起你农民的老子了!”
       “不是看不起,是烦。”
    翁大元说。
       “我还没烦呢,你烦得哪门子?”
    翁上元说。
       “反正是烦。”
    翁大元说。
       “你的文化学得咋样了?”
       “不咋样,反正比你强。”
       “比我强有屁用,你追上南先生。”
       “他很少教咱了,他顾不上,他忙乎着跟七姑腻歪呢。”
       “这个读书的侉子,改造不改造的,倒拐了咱一个大姑娘。”
       “你可真没劲!七站乐意让拐。”
       “你咋这么看?”
       “七姑也烦,跟南先生在一块儿,她烦得少点。”
       “你娘也烦,一烦就给我生孩子。小三儿死了,这不,又给咱怀上小四啦。”
       “你可真没劲!生那么多孩子有啥用?回头都跟你要吃穿,就你那两下子,有你好瞧的。”
       “真娘的反了你了,就生你一个合适?”
       “我你都不该生,就像你似的这么过一辈子,我可不乐意!”
       “我这么过咋了?有烟有酒的,有吃有穿的,好日子哩。”
       “一天抽这老旱烟,有啥意思呢?咱也会抽。”
    翁大元说罢,竟也叼起一管祖父的老烟袋,像模像样地抽起来;吧嗒,吧嗒,吧嗒嗒,连连吐着烟雾,喘都不喘一下。
       “你小子啥时候学会抽烟了?”
       “这还用学,让你熏就给熏会了;你没见我娘,她也会抽烟了。”
       “要是一家子都抽大烟儿,咱那烟叶儿哪够呢?”
       “那有什么?你就种呗,咱有那么多山坡地。我二爷爷不就种烟么?你也种啊。”
    前任支书翁送元种烟的历史,在他的堂孙儿那里,竟也有不灭的印象。
       “你抽烟行,喝酒你就差劲儿了。”
    翁上元说。
       “那有啥?要不咱爷儿俩就喝喝,不就是个酒么?!”
    翁大元说。
       翁上元坐不住了,“小子,你去找俩羊蛋来,咱俩喝喝;喝不过咱,我是你爹;喝不过你,你是我爹!”
       “那可不敢,你总归是我爹!”
    翁大元嘻笑着。
       “叫你去找羊蛋你就去找羊蛋,费个啥话!”
       “找就找!”
       翁大元把羊蛋找回来了,他七姑那儿有现成的。
       爷儿俩就喝酒。
       “我可先喝了。”
    翁上元把一大盅酒一饮而尽。
       “你瞧好了。”
    翁大元的一大盅酒也一饮而尽。
    且咂一咂舌头,很受用的样子。
       翁上元惊奇不已,“你啥时候学会的喝酒?”
       “我爷爷活着的时候,他一喝酒,就拿筷子蘸给我尝;那酒性咱早熟悉了。你没检查检查你那酒壶,看少不少?”
    翁大元依然是嬉笑逗弄他爹。
       “狗日了!我说咱的酒咋下去得怎这么快,以为是自己的酒量长了,没敢言语。”
       “别生气,等我能挣钱了给你打;还给你打好酒,你那破烧酒,实在是不好喝。”
       “等喝上你打的酒,咱还不知在不在哩。   “别那么泄气,你就好好活着吧;有羊早晚能赶到坡上去,有儿你早晚能喝上酒。喝。”又随了一盅。   “爹,你咋不喝了?”翁大元问。   “不喝了,再喝就没酒了。”   “墙角那儿不是还有一坛子吗?”   “那是留着过年喝的老酒。”   “咱先喝,明儿再弄一坛子,放在热炕上培,也是老酒。”   “喝就唱,老的还怕小的!”翁上元说。   “爹,你先请。”翁大元说。   几盅老酒下肚,翁上元的眼窝湿润了,“大元,爹也给你留不下什么,一切都靠你自己啦。”   “爹,你甭说这个,你老也不容易。”   翁上元的眼窝就更湿润了,“不说那个,咱们喝。”   两人越喝越心酸,都流下眼泪来;那眼泪越流越汹涌,竟酣然作哭。   哭过了,翁上元说:“大元,这酒喝得痛快。咱爷儿俩也划几拳。”   翁大元说:“划,咱喝就喝个痛快。”   “爷儿俩好啊,八匹马啊!”   “六六六六啊,看谷绣啊!”   “九九九九啊,穿皮袄啊!”   “二二二二啊,龙下蛋啊!”   “……”   他们划的是山里的土令。   喝到这个份上,父子俩已失去了辈份的束囿,只觉得就是两条汉子在喝酒。父亲不让儿子,儿子也不服老子;你喝我喝,我喝你喝,喝得昏天黑地。父子俩在酒上真的争起高低了。   当老的喝得眼皮已紧紧地阖上,还准确地端起桌上的酒杯:“这是我的。”   少的腰也软得直不起,却仍极快捷地抢过杯来:“不,这杯是我的。”   老的摆一摆手:“咱哥儿俩谁跟谁呢。”   少的一饮而尽:“不,你是我爹!”即便是醉得抬不起头来,但他心里明白。   最后,爷儿俩都趴下了。趴在酒桌上。老的把手叠在少的手上;人都失去了知觉,那老子的手,还在少的手上轻轻地敲着,极亲情。                   五   那天,南先生正在给他的女人翁七妹揉腰;公社来人了,进了他的小院。翁上元陪着,把公社领导介绍给他。领导面带笑容,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南先生,多年来我们照顾不周,请多多包涵。”南先生感到纳罕:我一个接受劳动改造的人,哪里能谈照顾?便连连哈腰,“不敢,不敢!”   公社领导说:“县里来了指示,要我们把他接回去,送他回城参加正常的组织生活。”   南先生倒水的手凝固了。   翁上元也刚刚明白,右派分子南明阳还是个党员。   翁七妹从南先生手里接过茶碗,“愣什么呢?给领导倒水。”便挪着身子把水端给了领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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