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古城(一个家族半个世纪的沧桑和悲凉)

第52章


最后的关头,只差一步就能走出迷宫了,她却调转方向陷入盲区越走越远。挫折重重,越战越勇,丈夫置若罔闻的态度激起黄淑仪极大的怨闷情绪,三天两头歇斯底里发作似的用世上最难听的语言谩骂他,离婚在所难免了,离婚之后黄淑仪发现自己怀孕了……
  恩纯怀里的孩子同样是一个偶然闯进这个世界的生命,他的爷爷奶奶给他取名叫“陈小凡”,他们希望陈家小孙子能平安平凡地度过一生,小凡两岁的时候,母亲黄淑仪去派出所把“小”改成“超”。
  给儿子改名字那天,她走进西门教堂,站在台阶上,义正词严地对牧师夫妇说:我不允许你们用你们的信仰毒害我的儿子,那是精神鸦片,恩纯就是受精神鸦片毒害的男人,窝囊无用逆来顺受,如果那样,宁可我的儿子夭折死去!牧师夫妇瞠目结舌望着这个蛮不讲理的悍妇,想着学生时代的黄家大小姐,那是一个多么甜美可人的姑娘啊,这孩子一定是被魔鬼附身了,他们坚信人间所有的苦难与邪恶都是魔鬼造成的。
  第113节:第十七章 偶然与宿命(5)
  在超凡更小的时候,黄淑仪曾经几次来西门偷走儿子,也许是思子心切,也许是蓄意把儿子当做告状的道具。有一回她抱着生病的儿子成功地拦住了省长的专车,当时超凡正发着高烧四肢抽筋,省长派秘书送他们母子去医院看急诊,亲自下批示要求有关部门调查这个女人申诉的“冤情”。几个月之后黄淑仪接到的却是不予翻案的通告,她的哥哥黄坚与当年城南命案脱不了干系,由此她和恩纯的党籍不予以承认。她立刻启程辗转北上寻找更高层的领导伸冤,当时她身无分文,沿途打工干粗活儿,采石场敲石头,车站码头扛大包,从古城到北京走走停停耗费半年多时间……
  3.
  接到女儿从上海十六铺码头发出的电报,林医生坐不住了,电文攥在手中,一个人绕着饭桌踱步,转了一圈又一圈。二妹出门开会,小稣儿在幼稚园,医生试图静下心向耶稣向天父做一个谢恩祷告,低下头却哽咽地说不出一个字儿,心脏扑通扑通地狂跳,冲动地想跑到街头大声呼叫:宝华回来了!我女儿回来了!
  从上海到古城的水路需要两天两夜时间,十多年漫长离别熬过来了,这最后两天两夜竟是如此的难捱!多少次坐下,多少次站起来,从相册里抽出宝华的照片,猜想女儿今天的模样,猜想外孙女的模样,脑子里浮现出的是三岁的宝华,娇小纤弱,抱在怀里像一只柔若无骨的小猫。孩子叫什么名字?他不知道自己有孙女了,早在给稣儿起名字的时候他就准备了一个送给未来孙女的名字——虹儿。彩虹是神与人立约的记号。
  医生无意识地走出家门来到教堂,牧师夫妇正在伺弄院子里的花草,医生痴痴地站在栅栏旁说:“宝华过两天就到家了。”
  牧师夫妇没有停下手里的活儿,他们知道宝华快到家了,师娘说:“是啊,这一茬花儿都等着宝华回来呢,你看,开得多艳!”
  “她上船有几个钟点了,两天两夜呢。”
  牧师说:“铁路快修好了,听说以后去上海只要一天一夜。”
  师娘站起来目光眺望远处,“等铁路通了,我一定要回北平看看,真想喝一碗城南大栅栏的豆汁,几十年了……”
  三个人自说自话南辕北辙,医生觉得胸中淤积的万千感受得不到释放,转过身撞见粮店楼上窗口里的老板娘,她正在梳头发,阳光下那一头白发令人触目惊心。老板娘握着梳子朝医生挥了挥手,医生真想隔着马路喊过去:老板娘,我女儿回家了!他吞下到嘴边的话,心里默默祈祷:神啊,感谢你把宝华送回我的身旁,也请求你眷顾这个可怜的母亲吧。
  医生坐上公共汽车,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古城只有这么一条线路公共汽车,从西门到南门外的江边穿城而过,经过省报报社门口他想起很久不见面的侄女宝兰,决定下车找宝兰,邀请她后天中午一道去码头接宝华。
  宝兰的父母在解放后不久双双过世,生活一直都由那个与她同船返回的男生阿建照顾,他资助宝兰去上海读大学,宝兰毕业之后忙于事业不肯结婚,阿建默默地等着她,前年春节两人来拜年的时候给九叔九婶带来了结婚喜糖,阿建等了她将近十年。
  进报社找人需要在传达室填写单子,值班的老头儿看到宝兰的名字说:“这个人早就不在报社工作了……”
  “她调去哪里了?”
  “右派,劳动改造去了。”
  林医生惊呆了,每年春节宝兰和阿建都会来西门给九叔九婶拜年,宝兰还是那样穿戴亮丽笑声朗朗,当然也看出她黑了瘦了,总以为她下乡采访晒的。
  他无法相信这样的现实,讷讷地问:“我要找林宝兰,你说的右派是姓林吗?”
  “没错,林宝兰,原先报社的大才女,写过很多文章。”
  “你没有记错吗?”
  传达室老头儿从小窗口里递出一个嘲讽的笑,转而忙他自己的事情。
  不知过了多久,医生听见老头儿跟一个进屋取报纸的人说:“这个人找林宝兰,你知道林宝兰现在在哪里吗?”那人说:“哦,林宝兰劳动回来了,在印刷厂当工人。”医生醒过神问清地址立刻拔腿赶去。
  第114节:第十七章 偶然与宿命(6)
  在一幢简陋的厂房里,一台台老式印刷机震天动地的轰鸣着,有人告诉林医生那个正在旮旯角里搬纸张的女人就是林宝兰,他激动地向前走几步忽然又退回到门外。宝兰是个好强的女孩子,这样的情况下,她一定不愿意见到林家亲人。他退到远处站在一棵树下眺望宝兰,她把纸张搬上小推车分发给每一部印刷机,又把印刷好的纸张搬到另一个角落,这应该是壮汉干的重体力活儿,她始终弓着腰,看样子累极了。三哥三嫂多么宝贝这个独生女儿,他们若是看到这一幕该是怎样的心情?医生觉得自己对宝兰今天的命运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当初是宝青把宝兰和阿建从海上拦截回来,那也许是个错误,宝兰才华横溢且锋芒毕露,难免会成为出头的鸟儿受到伤害……
  是我没有照顾好宝兰,我应该早意识到她会招惹祸事,聪明人往往骄傲,往往出风头,《圣经》写得很清楚:神必阻挡骄傲的人。十多年里我对宝华牵肠挂肚,却很少想到宝兰,我太自私了。
  望着宝兰辛劳的身影多想上前帮一把,可他还是决定不去打扰她,强忍着挪步走开。
  这时,他特别想见到阿建,在反右运动中许多夫妻大难临头各飞东西,而他是在宝兰成了右派分子之后娶她的,作为林家长辈,他要当面向阿建表示感谢。
  阿建在一所中学教数学,这会儿正在办公室批改学生作业,看到九叔很是意外,医生什么也没问,只是告诉他宝华回来的日子正好是星期天,希望他们两口子一起去家里看看宝华。说罢,医生站起来紧紧地握了握阿建的手说:“你是一个好男人,我们的宝兰能嫁给你实在是好福气,谢谢你!”阿建似乎领会到什么,“九叔,你放心,我会照顾她一辈子。”
  二妹回家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九哥坐在摇椅里神情忡怔,他没有去幼稚园接稣儿,也没有生炉子做晚饭。一定是出什么事儿了?她拉过一把椅子坐在九哥身旁。
  “九哥,怎么了?”
  九哥把手边的电报交给二妹,“宝华已经离开上海了。”
  二妹释然一笑,“瞧你,高兴得连孙子都不要了。”
  九哥勉强回二妹一个笑容,起身去接稣儿。
  他没有对包括妻子在内的任何人提及宝兰的遭遇,因为心疼,疼得不能触碰。
  宝华抵达码头的场面相当壮观,林家,郭家,还有牧师一家三代,几十口人早早地等在岸边。平日难得见面的亲戚今天都聚齐了,郭家老大拎着酒瓶子颠三倒四说宝华小时候的趣事,他相信宝华给他带一瓶酒作为见面礼。
  这时的中国进入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许多省份接连不断的自然灾害,饥饿像瘟疫在迅速地蔓延。古城这个有福之地也开始出现症状了,所有的食物都开始按人口凭票证定量供应,即使如此还是供不应求,为了使票证兑现成大米和猪肉,人们半夜里就开始排队。
  郭家老大赖以生存的酒也闹饥荒了,他见人就讨酒喝,为了讨一口酒,他可以半夜里行走个把钟头去敲几个姐姐的家门,如果讨不到酒,他会像一个伤心的孩子坐在地上哇哇地恸哭。
  宝兰来了,站在人群她还是那样的出众,笑声朗朗衣着考究,亲戚们叫她才女,叫她记者。郭家老大缠着她诉苦,要她写文章向政府反映,每个月定量的酒兑了水还不够他喝两天,宝兰笑眯眯地靠在阿建的肩头说:十斤粮食只能酿出一斤多酒,我们国家现在困难,你就少喝点儿吧。
  九哥注视着宝兰的一颦一笑,他几乎忘了此刻正向古城靠拢的宝华,今天早上他向二妹讨了十斤粮票和半斤油票,准备待会儿塞给阿建,宝兰干体力活儿一定要让她吃饱。二妹开抽屉的动作迟缓,显示出心里的挣扎,这的确有点为难她,几个月了他们老两口没有吃过一顿饱饭,攒下几张票证以防更严重的饥荒来临。他硬着心讨了票证,二妹问他给谁,他只说有人比我们更需要。
  起初他猜想宝兰是在强颜欢笑,胸口刀扎似的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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