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古城(一个家族半个世纪的沧桑和悲凉)

第58章


我没有忘记家规,捧着热乎乎的芋头糕到家门刚要往嘴里送,撞见外婆坐在空空荡荡的厅堂里抹眼泪,在此之前我没有见过外婆的眼泪,我咽下口水怯生生地把芋头糕递到外婆嘴边,外婆将我揽进怀里哽咽地说:“虹儿,不要离开外婆,谁接你也不要走……”
  我从母亲的手中挣脱出自己的手,驻足盯着脚下的小皮鞋,那是一双镂花的红皮鞋。古城街上很多小孩一年四季光脚丫,他们的父母连最便宜的布鞋都买不起,而我从小就穿皮鞋,穿过一双又一双不同颜色不同式样的皮鞋。我的衣服也比别人家的小孩时髦考究,最与众不同的是我的头发,外婆每天变着花样为我创作新发型。
  这些都不是我留恋的,一年级的小女生还不懂得权衡利弊,我想到的是离开西门我就不能搂着外婆的脖子睡觉,我受不了没有外婆的夜晚。母亲曾经接我去她工作的地方,每回都经不住我的哭闹把我送回西门,她不知道为什么一到天黑我就变成人事不知的混球,我不会跟她说心里话,从很小的时候就将她关闭在我的感情世界之外。
  母亲说:“你看看你穿的用的,还有你的头发,难怪舅妈说你是资产阶级小姐,妈妈接你走是为你好。”
  “不!”我像画报上的小英雄,挺胸抬头正义凛然,“我不跟你走,谁接我也不走!”
  母亲的眼泪夺眶而出,控制不住她的大小姐脾气了,激动地说:“早知道你变成这样,我不会把你放在西门,甚至我都不该生下你!”
  我撇下她撒腿跑回家,向外婆邀功请赏,外婆没有夸奖我,神情悲凉地看着我直叹气。她一定和我一样不理解这场突如其来的家庭政变,这个家风风雨雨几十年,越是艰难亲情越是坚固,怎么能想到会有后院起火的一天?她还是居民委员会的干部,仍然不断地捧回奖状,凭什么说她思想落后不配教育林家的第三代呢?
  我外公旅行回来带了很多礼物,林家发展成十几口的大家庭了,每人都有一份,其中有一双大号羊皮手套是给我继父的,表示他接受这个北方汉子做林家女婿了。他从旅行袋里往外掏礼物,一件一件摆到八仙桌上,告诉我外婆这是谁的那是谁的,我得到一个漂亮的铅笔盒。人们都说旅行就是为了体会想家的感觉,我外公这一路想着古城的家,想着家里的亲人,心中是怎样的幸福满足啊。
  我不知道外婆怎样向他叙述后院这场突发的火情,也不知道我外公是什么反应,第二天我看到那些礼物装回旅行袋,塞在床铺底下再也没有打开过。最为明显的变化是他们更爱我了,这是令我甘之若饴的。
  那是令我怀念的幸福时光,我的生活像电影里公主格格,每天早上睁开眼睛外公外婆就围着我转,外婆为我洗脸梳头发,当时我留着一尺多长的头发,今天梳辫子,明天梳发髻;外公在旁边为我把刚煮好的牛奶吹凉,把熟鸡蛋切成小块喂到我的嘴里。老两口每天送我去上学接我放学,很快就淡忘了表哥表妹离开西门给我留下的孤独感。
  北京正在酝酿一场颠覆五千年历史的伟大运动,古城人浑然没有感觉,外公很久不看报纸了,以为还在学雷锋呢。西门家里的焦点是我的去留,对此我完全蒙在鼓里。我的继父不会生孩子,他在背后煽动我母亲接我去他们家,扬言要闹上法庭。我外公坚决不同意,不能把娇嫩的外孙女交给那个粗野的北方男人,可能是胡师长留给他的印象太深刻了,他觉得虹儿在那个家会有危险,为此他写信给在新疆的前女婿,争取他做自己的同盟,让他发话把虹儿留在西门,从那时开始他与前女婿的书信友情保持终生。
  第127节:第十九章 革命岁月(2)
  我外公每个星期天上午去教堂做敬拜上帝,下午去东门温泉泡澡,这是铁打的定律。一个星期天下午,外公前脚刚走,我的两个舅舅两个舅妈还有我的母亲突然出现在西门家里,一场家庭革命围绕着我的辫子展开了,他们要剪我的辫子!好像当时正在进行思想革命化运动,我母亲和两个舅妈原先都是烫发,那天全变成整整齐齐的短发。
  我母亲不知从哪儿弄来一身打补丁的衣服,任性地尖叫着要我换上,外婆向他们妥协说让虹儿穿穿破衣服忆苦思甜,头发就不要剪了,以后不给她换花样,就梳两条小辫子。两个舅舅态度倒是温和,在那儿轻声细语对外婆做思想工作,估计外婆那一头卷发也在革命之列。
  母亲满屋子追我要我剪辫子穿破衣服,我转回身狠狠地咬了她一口,母女俩尖声怪叫仿佛要掀开房顶。母亲坐在我的小床上抓起我的枕巾抹眼泪,我冲上前一把抢过:“不许你弄脏我的东西,不许你坐在我的床上!”母亲泣不成声了,还是那句话:“我不该生你!我不该要你!”
  我大舅妈走过来温柔地抱着我,问我知道刘胡兰吗?那个十四岁牺牲的革命烈士,牺牲的时候就穿着破衣服,头发短短的露出半截耳朵。
  我不记得她用什么办法哄骗我穿上了那一身破衣服,而且还剪了我的头发,外婆坐在八仙桌旁看着两个舅妈对我进行整容,可能是害怕留不住我,她只好看着我头发落地,我的头发是外婆钟爱之物,当时她是什么样的心情?
  大舅妈拉我到镜子跟前,“你看这才是无产阶级的接班人,过去的你像地主家的娇小姐。”
  我看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小女孩,好像幼儿园排节目化装成苦孩子的模样,让我觉得很好玩,脸上挂着泪痕冲着镜子噗嗤笑了。
  大舅妈得意地大声宣布:“你们看虹儿多像刘胡兰啊!”
  倘若“造反派”们就此鸣锣收兵,可能不会给我留下特别深刻的印象,一场无伤大雅的滑稽小品罢了,可是我的小舅舅意犹未尽非要狗尾续貂,他打来一盆水扔进一件脏衣服,要我学习洗衣服,而且还要我在大门口洗!天哪,我穿着破衣烂衫要我在西门街头展览示众!洗衣盆肥皂小凳子摆在门口的夹竹桃树下,只等着我这个主角登台表演了。我低头看着身上的补丁,想到左邻右舍一张张熟悉的脸,依稀看到蓉妹的小眼睛,她总是带着可望不可及的羡慕眼光看着我,我的上海糖纸,我的皮鞋,我一身又一身的绸子衣服。西门的孩子都这样看我,我们家有钱,我外婆的几个孩子全在政府里做官,我生来就跟他们不一样,今天我穿的比蓉妹还寒碜,怎么能上街?我没洗过一只碗一块手绢,为什么要我洗衣服?
  外婆还是那样沉默无奈地看着我,我大舅妈很有信心以为她能把我带到街上,几张嘴巴轮番往我耳朵里灌声音,但那是不可能的,这一刻我真的成了少年英雄刘胡兰了,我还没学过宁死不屈这个词,却有着宁死不屈的气概。
  意志的对峙较量了很久,大舅拍案而起:“出去洗!今天我要看你厉害,还是我们几个大人厉害?”
  “不洗,就不洗!”我冲回房间想换回自己的衣服。
  大舅妈又来哄我,我哭着要她赔我的头发,还骂些难听的话。小舅愤怒地推门进来一把抱起我扔到大门外,我的双脚没落地就蹿回家里,来来回回折腾着。家里动静大了引来过路人的注目,我最担心的悲剧发生了——蓉妹站在树下往里看!当她明白是怎么回事儿,撸起袖子要帮我洗衣服,我气急败坏地一头冲墙撞去,小舅把我拎起来摁在长凳上狠狠地揍了几巴掌,严厉的镇压更激起我反抗的意志,我跳起来竟然把沉甸甸的八仙桌给掀了,家里顿时安静了下来,几张脸冲着我摇头,似乎在说:这孩子完了,我们救不了她了。
  外婆弯腰收拾打碎在地上的茶杯,“你们走吧,爹就要回来了。”
  两个舅舅互相看看,他们对爹还是有点儿发怵,小舅妈说:“林家的问题就出在爹的身上,思想革命化要从他开始!”
  第128节:第十九章 革命岁月(3)
  ……
  外公回来的时候我正在自己的房间里哭个不止,对于一个娇生惯养的小女孩这天发生的事情实在太残酷了,那份委屈、凄惶像一只被主人娇宠惯的小狗突然被遗弃在街头,想不明白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我一直以为两个舅舅爱我超过爱他们自己的孩子,他们每次出差给我的礼物都要比给表哥表妹的更好,我的两个舅妈经常呵斥甚至动手打她们的孩子,对我却永远笑脸相迎,我还不知道有一种感情叫同情,他们同情我这个没有父亲的孩子。他们怎么一夜之间就不爱我了呢?我为此伤心至极。
  一板之隔的厅堂在开会,他们对我外公的态度很克制,我听不清说什么。
  突然,外公一声怒吼如雷贯耳:“滚蛋,你们都给我滚蛋!我不想再见到你们!”
  我止住哭泣坐了起来,心里非常害怕。
  舅舅舅妈们走了,母亲任性地哭了很久才走,西门的家安静极了……
  过些天,我的小舅宝青回西门给外公外婆送生活费,大舅将他该给的那份托小舅带来,宝青进门出门都喊爹,我外公闭目养神没有搭理他。我看到小舅转身离去时眼眶里的泪花,我内疚极了,后悔那天没有顺从他把衣服洗了,后悔把事情闹得那么大。这个家因为我四分五裂了,林家温情脉脉的面纱被撩开,生活的格局彻底改变了,小学一年级的女生心里充满了负疚感和罪恶感。
  外公去世后我才听说那次谈话关乎信仰,林家第二代清一色是共产党员,连娇气爱哭的宝华都在部队入了党,他们试图对我外公进行无神论教育,激怒了我外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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