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氏家族·邵洵美与我

第7章


还在一家绣花店订制了一套绣金龙的床罩、台毯、椅套。又订制了大红绣花的中式桌椅套。因订制的都是名店,没有还价的,因此用了些钱。    
    我每天要出去,大娘为我安排了一辆专用的马车。她年纪老了,又胖,办这些事已没有本领了。两个姊姊又忙,哪有心思帮我?所以我自己全担任下来了。有时,我母亲陪我去,她心中极高兴,女儿出嫁了!出嫁女儿,对她来说真是没有一点关系,可母亲愿为女儿牺牲!    
    洵美是不用忙碌什么的,每天跑跑书店,夜里看看书,由朋友再介绍朋友,一天天增加。由画家介绍画家,作家介绍作家,都是些文人。在英国法国留学的老朋友都还没有回来,而新朋友有徐志摩、张禹九、郁达夫、滕固、章克标、张若谷,画家有刘海粟、闻一多、张光宇三兄弟及汪亚尘、丁悚等。他所用的钱是他嗣母拿出来的,由洵美的生母操办。她只搬给洵美两只老式沙发,一只长书架,洵美新购了西式书桌一只。    
    洵美的行盘中有一套凤冠霞帔,因旧式家庭结婚见礼要这种打扮。冠和京剧用的差不多,假珠翠,衣裙是大红绣银龙水纹,对襟、银须头、银滚边。有四件皮衣,钻镯、钻耳环、珠花小头面(插在发髻上的)。    
    女方也还盘。我还的盘有两件袍料,两件马褂料,四条特制绣花领带,一只钻石别针,一副钻石钮扣(西装用的)。因他是英国留学生,还有两盘外文书,一盘银器文房四宝,四盘红蛋贴上金“囍”字,四盘龙凤饼。光从交换的行盘看,女家的没有男家的价值大。
第三部分第13节 婚纱蒙住了眼睛
    为选婚纱,我和洵美到一家外国人开的服装店。店内都是女服务员,橱窗内陈列新娘结婚服装。我选了一套式样:披纱由头上下来,粉红色银花边,头上腊花西式的,头纱可以下盖蒙脸,披纱很长拖地,镂空花,边上还镶珠子。我选中后洵美也同意,后来结婚时亲友见了都赞不绝口,这当然也有洵美的功劳。    
    结婚是冬天,故又做了一件皮斗篷,黄色狐皮的领头,淡黄丝绒的面子,也有银花边,都在那家店做的,单订制费就花了二百多元。现在这皮领头还留着呢!    
    结婚地点在南京路前跑马厅对面大华舞厅(在卡尔登饭店内),地方很大,极豪华的。    
    结婚出门前有个仪式,要祭一下自己的祖先。亲戚朋友都要来到。大娘在大门上扎了彩、备了酒筵,又叫了一班吹鼓手。两个喜娘,并有现成媒人一名(自由结婚)。我父已故,四叔恩颐是我的主婚人。这时我穿了绣袄红裙,头戴红珠花,在喜娘的搀扶下到已摆好祭祖供品香烛的台前磕头跪拜,这叫“别祖”。再朝家长一一见礼。完毕后要请我吃饭,一桌酒筵由四位女傧相陪,我哪能吃得下。少顷便回房了。    
    其实这天从一早起来,不知何故,各种往事都涌上心头:从今后我要离开多少年熟悉的环境、离开我已习惯的一切了!我母亲在我身边看着我,她是很高兴,但我更是伤感。我在家可以说是什么都称心,一个小姐,又很漂亮,家中人都非常喜欢我,尤其是二姊夫妇、哥哥都奉承我,请客游玩我必有份。我和大娘、妹妹居住,很单纯,其它事不要我操心,我也从没奢望。现在嫁到邵家,洵美姊妹兄弟七人,祖母和嗣母都是陌生人,做人是不容易了。我虽生在老式家庭,可大娘倒是很有新思想的,故没有复杂的事。洵美的生父生母脾气虽好,但糊涂,就看他们那房间,老东西陈设得乱七八糟,可以看出他们的习惯。并且好吸乌烟,非单一双,还加了四姑夫的情人。洵美的嗣母更不知怎么样,听说她很古怪,以后在他家我算是大人了,要负担家里的事了,如何应付?!我很怕,不由感慨万千,眼泪直下。又想起今后生男育女,看到不少女人身材会变样。而我到今天生米已成熟饭,不能不嫁了,所以哭了好一会。    
    婚礼定在下午二时举行,邵家用汽车来接了,我急急忙忙洗脸换衣服。改换了西式服装,为了西式婚礼完毕回去又要换凤冠霞帔向众亲友见礼,所以我不可能烫头发,好在有绢纱和腊花遮盖,梳了一个新式发髻就行了。    
    我的眼睛哭肿了,家里人奇怪:自由婚姻、郎才女貌有什么不乐意呢?娘家有些人心中惋惜了,少了我觉得冷静;大娘也舍不得,少了我在身边不习惯。今天我是结束了在家的无忧无虑的青春少女生活了!    
    我的情绪不好,以致无心打扮。到了结婚礼堂边上有间小小的休息室,外国服装店有位女理发师为我戴好头花。时间仓促,我为了掩盖哭肿了的眼睛,将头纱蒙在脸上就移步往大厅走了。大厅里响着西方的《结婚进行曲》,一位小傧相在前面走着,四位女傧相跟随在身后拥簇着我,我们很慢很慢地走过像桥一样的通道。我的披肩拖在地上很长,倒也别致,头纱恰好遮住了我哭红肿了的眼睛。    
    邵家请了震旦大学校长马相伯老前辈为证婚人,老人须发已白,行路背已挺不直,是搀扶了进来的。礼厅中间一长桌,桌上放了花。老人见到当年的孩子已长大成亲,兴致很高。听到请证婚人入席,他缓步走去,居中站立。左右是主婚人:洵美的生父邵恒和我的四叔盛恩颐。老人笑哈哈地讲了话,我和洵美向他们鞠了躬,新郎新娘挽了手臂在乐曲声中慢步走出了大门。由于我们家还照老法用八字帖子,故没有结婚时的盖章、交换戒指等手续。婚礼虽简单,但当年还是轰动了上海滩,有一份画报上登了我们的结婚照,仔细看,我的眼圈是红肿的。    
    汽车到了邵家,我急忙走向新房间。时令是冬天,可是那天天气很暖,我里面穿了件羊毛衫,外面穿着纱衣也不冷。看到新房里的人已经很多,我急忙换了凤冠霞帔。这冠实在太重,中间用绳带结在发髻上,发髻是老式的特别梳的一种头发团,上面插满红绒花和珍珠花,二边插了珠凤含了珠须头,很好看的。这凤冠就像京剧里的那种,我佩服那些演员,因为我戴了凤冠很难受,很痛,绳带勒痛头皮的。后来我想演员们可能在凤冠下垫一块布的,才会不痛,可当时我却没有想到。霞帔和京剧里的不同,要小得多,大红缎上绣银龙下面是五彩水浪,银边加银须头。礼服一套,连鞋子也是大红缎面绣银花的。最奇怪的是老式规矩要穿四件衣裳:单衣、夹衣、丝棉衣、礼服(邵家行盘送来这四件)。怎么活人和死人一样做法呢?!那么夏天结婚怎么办呢?我自作主张减去了两件。    
    当时我眼睛已有红血丝,眼皮也红肿了,头皮又痛,还要向长辈见礼,真是够受的。房内桌上摆了好些东西,还点了龙凤花烛,“小堂名”在一边奏乐。我在二位喜娘的搀扶下,和洵美一起向几十位长辈行大礼:跪下去,我用双手在右腹按三下以示作揖;而洵美跪下则要三叩首。喜娘在一边还要说出一些好口彩,比如说:“请老爷太太上面坐。”当然他们客气不会坐,喜娘又说:“请高升,要坐的。”真像做戏。这之后要喜娘搀扶起来,一方面自己站起来不好看,另一方面自己根本站不起来。对于平辈也要见礼,行鞠躬礼,新娘因头上太重,不能鞠躬,因此仅用手在右腹按三下即可。小辈则要向新郎新娘见礼,我俩立着,由喜娘根据小辈的不同年龄代讲一些好话。    
    亲戚朋友大都是长辈方面上的,所以人很多。大门上扎了彩灯,并搭了直通大厅的凉棚,喜幛挂满了两个大厅和长廊,酒筵放在两个大厅里。这么大的场面,对邵家来说,当时娶我四姑母是一次,这是第二次。邵家与盛家联姻其实是把败落户的景象提高到富豪的气派。    
    新郎在外厅敬酒,新娘在里厅敬酒,喜娘托着放酒壶的盘,向席上诸位讲:“小姐向太太们敬酒!”就代我为大家倒好酒,然后扶了新娘向他们双手在右腹按了三下,再到另一桌。女客没有男客多,以后新娘便回到主桌上,叫订席。在一只长桌子上放着杯筷,两边上放有座位,桌朝南,新娘由喜娘扶着走到桌前立着,请祖母上座。在这之前,新娘要用手帕拂一下那张椅子,再将筷子举起恭恭敬敬地放下,再举起酒杯放下,然后向祖母敬一杯酒,退下,喜娘扶了跪下,向祖母行个礼。祖母也还敬一杯酒便走了。这时新娘可以坐下吃筵了,两边是四个女傧相和年轻的姊妹们陪座。坐下后我也不能真吃,坐一会喜娘又向各位来宾讲了些好听话,我便要脱身了。    
    回到房中,脱下凤冠一身轻,可是眼睛红肿的地方极痛,洵美的妹妹给我搽了熊胆,感觉才好多了!新房里的一切我是熟悉的。隔夜搬场车将家具等搬来后我就将一切摆饰都弄好了,这样快是因为我早作好计划的。有不少人要来看的。就是祖母太胖不愿走楼梯,嗣母怕热闹且身体勿好,少了她们二位,其余都来过了。年轻人喜欢闹,待新郎新娘在床边坐下吃了莲心汤,喜娘讲了早生贵子等一串好话后,洵美的弟弟和朋友们就边说笑话边东翻西找起来。他们在被窝里找到了红喜蛋,在子孙桶里找到了喜蛋和好口彩的果子,如松子、长生果、枣子、莲心、桂圆等,大家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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