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若飞翔

第二章《相斗》
    扬州唐府。
    位于扬州城的东北部，那里，代表着全扬州府，甚至于江淮数地的经济命脉。百年基业，四代传承至今，才有了如今扬州城内傲视全城的第一大宅院，金鲤馆阁。
    金鲤馆阁，光是那一扇红木大门，就有两丈高。自大门两旁延伸的围墙看不到边缘，砖瓦铺就之紧密，竟真的有如一座小型的城池一般。
    馆阁内院，是唐府家中处理内事之处。
    一位华服长衫的年轻人，眉目俊朗，眉心一点朱红，显得面相透出几分贵气，端坐于长椅上，手里捧着精致的茶杯，热气缓缓渗出，在空中幻化着形状。
    他正是当今的唐家家主，唐天青。
    茶盖在茶杯上，轻磨着茶杯杯口，他正要将茶杯送到嘴边，却一下子停住了。
    门外的一声巨响，将这一行动打断，唐天青眼神变得犀利，瞪向内院大门外边。
    “说了多少次，不要拆门。”手上的茶杯应声而裂。
    在唐府大门被砸出一个大洞之后，一抹艳红色的身影迅速向里突进。门内的家丁护卫全都站在了两旁，无一人敢上前拦阻。
    因为他们知道来的人是谁。
    一双绑着铃铛的脚重重踏进内院门槛，那个身影直面唐天青。
    “我说大小姐，你能不能正常地走一回路进来，修大门很花钱的。”唐天青背靠着椅子，悠然说道。
    女子一袭艳红色长衣，身段婀娜也显得娇小，脸型显得小而圆，姿容可人，秀眉倒竖，皮肤不知是因为生气还是别的原因看着有些泛红。长发披肩，头上也只是稍稍用簪子修饰了一下。
    能如此直面唐天青的女子，全扬州只有一人，自然便是唐家大小姐，唐叶霜。
    “我问你，那个什么什么招亲的事是不是你传出去的？”唐叶霜插着腰，当即对着唐天青叫道。
    唐天青站起身，走到妹妹身前，仍是挂着微笑，说道：“我要是不这么说，你能这么快就回来吗？”
    “你让我在外面玩两天会死啊，大哥！”唐叶霜看着自己面前那一张白皙得过分的脸，拳头握得咯咯作响，却只能跺着脚叫道。
    “不会死，但我怕你嫁不出去是真的。”唐天青转身坐在椅子上，又拿起了另一只茶杯，抿了一口说道。
    “你！”唐叶霜此时羞恼已极，二话不说，就向空挥出了一拳，几尺外的珠帘一下子被吹得散乱，“本小姐还没玩够呢，要我嫁人，别想！”
    “可事情，已经暗自差人散布出去了，妹妹啊，你这下怎么办呢？”唐天青丝毫不为所动，耸肩道，笑意更深。
    “我……”唐叶霜还要再说，却立即被唐天青打断了话语：“事先说明，家里不会帮你出席辟谣，如何解决，这次你一个人想。”
    唐叶霜此时心乱如麻，她本就不擅动脑筋，如今见兄长摆明了不会出手相助，只好急着在原地踱步，步伐越走越快，越走越快。
    看着妹妹如此急乱的神态，唐天青丝毫没有任何表示，依旧是抿着茶杯，时不时地瞥对方两眼。
    突然，唐叶霜停下了脚步，粉唇略微上扬。
    “既然如此，招亲就招亲吧，我接受！”她拨了拨自己的长发，露出自信的笑容。
    “哦？”唐天青眼神略微一变，却没有立刻说话。茶杯掩盖下的嘴唇，也是轻轻上翘。唐叶霜伸出拳头，对着自己的兄长，说道：“放心，按你说的办，就用抛绣球招亲。”
    不过此刻，唐叶霜心里却是想着：“丢是一回事，他们能不能接得住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此刻，夜已深沉。
    城南边的一座城隍庙里，白日那名少年躺在门板铺就的“床”上，呼噜声渐渐响起。他来到扬州时身上并没有带过多的盘缠，客栈不收他，只好睡在城隍庙。
    淡淡的月光洒在少年蜷缩的身躯上，原本看起来有些扎手的棕色头发，此时竟变得有些柔顺。
    红色的天空，在周围急速掠过的房屋。
    黑影，逐渐靠近，张扬着爪牙，似乎要将他吞噬。
    突然，白光乍起，一个白色的身影挡在自己与黑影之间。
    随后，自己仿佛被带着，脱离了地面。
    在天空与地面之间，不断穿梭，周围的场景都迅速地幻化成一道道虚影。
    当落地的那一瞬间，仿佛看到，阳光反照下，那人依稀的面容。
    他眼睛猛然睁开，自己还是在城隍庙。
    “又是这个梦！”少年捂着额头，无奈地说道。
    他名叫易风，是个孤儿，今年十六岁，自从幼时村子莫名遭了大难，自己却侥幸不死后，就被一家农户收养，不久就被一位和尚收做了弟子，传授武艺。
    对于儿时的记忆，易风已经记得不是很清楚。尤其是关于村子的那一段记忆，他印象中是有那么一个人，在危急的时刻，救了儿时的自己。
    看不清形容，他只记得，那个人给他的感觉，就跟飞鸟一样。
    或许是潜意识里的憧憬，易风格外地喜欢奔跑，与跳跃。
    他自小便展现出与常人不同的体质，自被师父带走后，他开始展现出超乎寻常的体力和爆发力，且随着年岁增长，这种体质越发明显，常人跑个两三里路已经气喘吁吁，他却能和骏马一同赛跑奔袭六七里路，且体力未有太大损耗，还有超乎寻常的弹跃能力，令他的师父亦是另眼相看，欲要认真传授他武艺。
    可，事与愿违。
    原本以为，拥有奇异体质的易风，练武会事半功倍，可是易风到现在为止，除了拳脚上还算可以之外，却是半点轻功也不会。
    轻功讲求身法的微妙控制，闪转腾挪，易风偏偏又极不擅长于此道，练时常常束手束脚，便索性不再练轻功身法，而是仅仅凭借自身的速度奔跑跳跃。
    “嗒！”
    轻微的响声，一下子便被发呆的易风捕捉到了。他自小不知为何，感官均是出乎意料地敏锐，尤其是听觉与视觉。
    是脚踏地的声音。
    “这位兄台，可否借贵庙一用。”来人站在城隍庙门前，轻声说道。
    易风木然点了点头。
    那人缓缓走进门的那一刻，易风凭借着过人的视力才看清此人的形容。
    青色长衫，腰间别着一把折扇，面容透出几分文气，倒像是身负功名的秀才。
    “多谢兄台相让了，在下云镜。”那人笑着对易风拱手抱拳拜道。
    易风急忙摆手，摇头说道：“我叫易风，那个什么云的，你也别太文绉绉了，我书读得不多，受不了人家掉书袋的。”
    庙里多了一人，易风见此时夜已转凉，便掏出火石，在一对胡乱堆起的柴火上点起了篝火。两人便一起坐在篝火旁。
    有了火光，易风对眼前的人看到更为清楚，不由得惊叫了一声。因为他看到，对方的脸上，挂着一道长长的刀疤，比之易风脸上的远为狰狞。
    云镜见对方面露惊讶，也笑了：“兄台莫怕，那是意外之伤。”
    易风露出一口虎牙，说道：“怎么会？怕到不怕，但是你这伤口比我的大多了啊。”
    两人相看一眼，竟是同时笑了。
    “我叫易风。”易风很是爽快地报出了自己的名头。
    “苏州，云镜。”云镜拱手回礼。
    两人围着篝火，百无聊赖之下，就开始聊起天来。
    听罢易风在白日的所作所为，云镜终是止不住笑意，放声大笑起来。
    “易兄弟果然奇人也，在下佩服。”云镜面露敬佩之色，说道。
    易风望着夜空，那一口虎牙又露了出来，笑道：“我对自己的速度，还是蛮有自信的，我常常在想啊，有没有可能，能跳到天上的尽头去呢？”
    “那恐怕，不是飞鸟，便是神仙之能了吧。”云镜也是望向天空，柔声说道。
    易风伸出拳头，指向天际的明月，朗声说道：“飞鸟啊，我总有一天，也要像飞鸟那样，像那个人那样！”
    云镜笑而不语。
    “易兄弟？”云镜随口叫了一声。
    “易兄弟？”他再叫了一声。
    没有回应。
    云镜转过头一看，笑了。
    易风已经再度睡下。
    “真是……比想象中有意思的多。”
    早晨，阳光刺进了庙里。
    易风醒来时，只看见自己一个人，篝火已经熄灭。留下的只有一张纸条。
    “承蒙留宿，来日再会。云镜留。”
    易风拿着纸条，眉头时皱时松，挠着一头乱发。
    “明知道我读的书少还写那么多字，真是的。”
    这时候，城隍庙外突然闪过一大群人潮，人群涌动，欢呼之声随着人群一起，掠过了城隍庙。
    “那是……怎么回事？”易风愣住了。
    天香楼下，人群聚集，不管是那些士子秀才，还是普通好事民众，这一天，全都聚集在了天香楼门外。
    这一天，是传说唐家大小姐抛绣球招亲的日子。
    挤在最前面的，是一大群峨冠博带的士子，他们伸长了脖子，似乎要努力地看清楼上的每一个动静。
    之前来扬州游玩的陆有功自然也在其列，而且还是站在最前头的那一群里的一位。
    天香楼二楼的帘幕仍未掀开。
    楼下的人也开始由最初的哄抢站队，变得一片寂静。
    过了不到一刻钟，楼上的帘幕终于掀开，人影缓缓步至栏杆前，
    众人一下子惊住了，陆有功也是在这一瞬间几乎屏住了呼吸。下一刻，是全场此起彼伏的惊呼声。
    唐叶霜仍是之前那一条艳红色的长衣，妆容却是细心打扮了一番，娥眉凤眼，肌如凝霜，脸颊处一抹淡得不可见的腮红，她本就长得甜美，如今只是微微装扮了一下，更是添了三分妩媚。
    她手里拿着一颗红布包裹的绣球，向周围的侍女瞥了一眼。侍女上前一步，脆声说道：“今日大小姐年岁已到婚嫁之龄，素闻近年扬州才子辈出，欲寻一才学过人之英才，故于今日，抛绣球招亲，谁能接到绣球，便能到唐府中一谈婚娶之事。”
    此言一出，楼下的诸位士子已经撸起了袖子，浑然一副上街闹事的混混，哪里还有平日的士子风度，温文尔雅。双眼已经冒出光来，恨不能第一个就抢到绣球。
    唐叶霜一言不发地看着楼下的那群人，五指抓紧了绣球，右脚后退了半步，身子后仰，拿着绣球的手放至脑后，准备掷出。
    楼上距离楼下的人群，共有四五丈之距。
    众人已经开始伸出手，准备去接。
    唐叶霜口中一吞一吐，眼中一下子绽放出光彩，右手瞬间发力，往前一甩，那颗绣球，裹挟着风声，直直击向人群。
    众人争相迎上前去，伸手去接。
    下一刻，眼看着绣球就要落入众人中间。
    这时候，众人头顶忽地划过一阵轻风。
    一个身影一下子，闪在了绣球与众人中间。易风双手握住绣球，身子立刻朝下急坠。
    重物落地的声音，众人一下子愣在了。手没有继续伸出去。
    易风半跪在地上，双手下垂，微微颤抖。他脚下的地砖也遭了殃，变得四分五裂。就在他脚旁，那个绣球安静地躺在地上。
    易风站起，双手拿起了绣球。继而恼怒地向楼上骂道：“喂！楼上的，你干什么！居然拿铁球当绣球扔，会出人命的！”
    “铁球？怎么回事？”易风身后的众人已经开始交头接耳，议论开来。
    易风轻哼了一声，甩手将绣球扔在了地上，绣球落在地上，竟是发出极沉闷的“哐当”声。
    见此情景，那些才子们不禁一下子后退了几步，交谈之声越发明显，此起彼伏。
    偏生这时，人群之中，不知是哪一个角落，突然多了这么一句话：“那绣球虽是铁做的，但是有人接住了，唐大小姐的婚嫁之约怎么说啊？”
    声音说得极响亮，似是故意要让楼上的唐大小姐听到一般。
    “谁说的！”
    一声娇喝，唐叶霜面前的栏杆瞬间被拍的粉碎，整个人飞跃而下。
    众人见唐叶霜如此，心中的一切幻想早已破灭，只当唐叶霜如同母夜叉一般，一下子躲开了好几步。
    谁也没有注意到，在人群后退的时候，最后一个角落的某个人影，从容地转身，向人群之外走去。
    “呵呵……看来那句话收效挺大呢。”
    那人说着，身影如同鬼魅，淹没在了人海之中，无人发觉。
    唐叶霜正要再往前走，却被易风挡住了去路。
    “让开！”她沉声道，双拳已然握紧。
    易风耸耸肩，露出一口虎牙笑道：“我是不知道你是为了什么，但动不动就拿老百姓撒气可不好，更何况，是你错在先。”
    “再说一次，让开！”唐叶霜的声音高了些，秀额已经冒出了一丝青筋。
    “可以啊，先过我这关再说。”易风已经捏了捏拳头的指关节，有些跃跃欲试。
    唐叶霜以轻蔑的语气问道：“看来你是想打架啊？”
    “答对了。”
    此时，除了两人，周围众人已经走远。
    唐叶霜先动了，娇弱的身躯顿时爆发出绝强的力量。
    拳头还未击出，易风便已感到对方身影急冲所带出的风压，将他那一头乱发吹起。
    伴随着嘶气声，唐叶霜的拳头猛然轰向易风面门。
    “我可没有不打女子的习惯啊！”
    同时，易风左拳正面迎向来拳，势要将对方的拳头给压回去。
    轰！
    沙尘卷起，过了几个呼吸的时间，才尘埃落定。
    唐叶霜的拳势已经用尽，易风，却已不在原地。
    数丈外的墙上，易风的躯体几乎是嵌在了墙体之上，裂痕遍布，石屑下落。
    唐叶霜收了架势，吐出一口气。
    淡然说道：“别因为我是女的，就小看了对手。”
    说罢，长裙一摆，转身就要离去。
    “喂！”
    唐叶霜停住了。
    易风自墙上摔下，半跪在地上，眼神直视着眼前之人。
    “别逞强的好。”
    唐叶霜没有回头，继续迈开了步伐向前走。
    身后，是悉悉索索地东西掉落声，她一直向前走，没有回头。
    风声。
    唐叶霜能感觉到，背后的凉风吹拂。她不禁闭上了双眼。
    “好凉的风啊。”
    在她下一步时，停下了。
    不对，后面的风是不是有点大了。
    就在唐叶霜这个念头刚刚闪过，她便几乎同时感应到了什么，身形急速发动，步子斜斜踏出：“生肖步——腾蛇！”
    以近乎于全部弧形的步伐互换，唐叶霜的身形瞬间好像拐了好几个弯一般，一下子，闪出了一丈之外。
    同时，唐叶霜原先所处的地上，砖石爆裂。
    拳头砸在裂开的砖石中，因急速前进而被吹起的棕色头发此刻才缓缓落下。
    瞳中隐隐能看到些许红光。易风略带低沉的声音说道：“还真是小看你了啊，力气居然这么大。”
    此时唐叶霜心里亦是暗自吃惊：好快的出手速度，比之前还要快得多。
    她此时认真打量起了易风这个人，从头到脚。
    突然，她似是察觉到了什么。问道：“你的脚怎么回事？”
    易风骄傲地抬起了已经卸下兽皮的右腿：“把脚上的东西都去了，跑的当然就快了。你没理由不懂吧。”
    “开什么玩笑，仅仅是这样而已，速度就……”唐叶霜心里更是暗凛。
    一个念头的分神，唐叶霜再度将眼神放回原地时，易风已不在地上。
    “姑娘！战时分心可不好哦！”对方腿击自她左侧发动。
    唐叶霜左侧，已经感受到吹至自己脸颊的风压。长发在一瞬间飘飞，那一双凤眼透出的厉芒立时大盛。
    掌腿相击！
    两人的第一次相遇，就是以如此激烈的方式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