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陇西

第95章


如今水源断绝,整个“持险而守”的策略,就演变成了“困守死地”的局面。一整天他都在整个营盘焦躁地转来转去, 
      一名小校误挂了旗号,被他大骂一通,拖下去打了四十军棍,结果谁也不敢再惹这个参军。而营中的士兵们也为断水之事窃窃私语,人心浮动。 
      比起蜀军,魏军的心态就要轻松的多。昨天夜里,张郃亲自率领着三千五百名士兵,命令街亭守军为向导,依着地形搜寻了半夜,终于被他们发现了那条暗水的源头之地,并且发现了王平的旗号。 
      因为黑夜能见度极差,张郃不知对方人数究竟有多少,不过他立刻想到,己方不能见,那对方也不能见;于是张郃立刻命令手下多点起火把,人手两支,马头上还要挂上一支。这一命令的效果非常明显,一下子黑夜里就亮起一条火色的长龙,星星点点难以计数。 
      张郃没考虑过偷袭,蜀军的驻地险要,他带的兵又少,勉强偷袭未必能打下来。他指望这一举动能造成蜀军混乱,然后再强加攻击,这样就算敌众我寡,也能取胜。不过蜀军的动向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在觉察到魏军来袭后,这部分蜀军竟然未做任何抵抗就开始撤退。张郃以为是诱敌之计,反令魏军停止前进。 
      结果一直到了早晨,张郃才发现蜀军果然是撤走了,而他随后也发现了空无一人的暗水源头。 
      回到街亭以后,张郃立刻派遣了几十名目力比较强的士卒到附近山上,察看蜀营中的动静。很快他就得到了自己希望见到的结果:蜀汉营中的秩序远不如之前齐整,士卒焦躁不安,开始出现混乱的征兆。 
      “看来,这一次是切断了他们真正的水道。”张郃满意地点了点头,从出征到现在,他终于露出一丝真正意义上的微笑了。他吩咐各部魏军不得擅自出动,严守自己的位置,然后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回到风帐中,也不脱下盔甲就这么躺倒下去睡着了。 
      现在魏军不需要进攻,只要坐等汉军崩溃就可以了。 
      就和张郃预料到的一样,断绝了水源的汉军陷入了绝境。马谡有点变的神经质起来,满脸的自信被一种混杂着悲观与愤怒的情绪所代替,每天都会有士兵被马谡责打。无论是黄袭、张休、李盛还是陈松都不太敢靠近他,因为只要一跟他提到水源的事,马谡就会很激动地抓住对方的双肩,然后大声喊道:王平!王平到底在哪里?他不是在守水源的吗!?告诉我,他在哪里?” 
      最早建议突围的是黄袭,既然水源已断,那么趁士气还算正常的时候突围,才能把损失降低到最小。马谡听到这句话,红着眼睛转过身来,用一种阴狠的口气回答:“那街亭怎么办?就任由魏军占领,然后把我们汉军碾碎在这陇山与祁山之间?你怎么对的起诸葛丞相?” 
      比起主帅的神经质,士兵们更担心的是最基本的需求。自从水源被切断之后,每天的伙食就只有难以下咽的干粟而已;开始还每人可以分到一小瓢浑浊的水来解渴,到了后来,就完全得不到水的补充了,整个汉军陷入一种萎靡不振的状态。在被围后的第三天,开始有下山投降的汉军士兵出现了。 
      魏军对敌人的窘境很清楚,张郃觉得这样还不够,又调派了数千名弓箭手不停地往山上射火箭。 
      麦积崖的山坡四周树木已经被砍伐一空,但还有茂盛的植被留在表面。魏军只需要将山麓点起火来,上升的火势就会以极快的速度向山上蔓延开来。燃烧起来的滚滚黑烟令本来就口干舌燥的汉军雪上加霜,甚至当火箭射中栅栏与营帐时,汉军连用来灭火的水都没有,只能以苫布或长毯来扑救。 
      比起身体的干渴,更严重的打击则是心理上的。面对着四面被浓烟笼罩的营寨,很少有人能保持着乐观的态度,包括马谡在内,他已经有点六神无主。主帅的这种混乱与惊慌不可避免地传染到了全体汉军身上,现在的汉营已经是一团糟。 
      街亭被围的第四天,张郃决定开始攻击。他一方面认为汉军已经差不多到了极限,就好象是摇摇欲坠的阿房宫一样,只需轻轻一推就能立刻土崩瓦解;另一方面他也担心时间拖的太久,会有蜀军的增援部队前来,那时候变数就太多了。 
      一大清晨,魏军的总攻正式开始。五万六千名魏军(包括陆续从后方赶到的增援部队)从各个方向对汉军在麦积崖上的营寨同时发起了攻击。 
      “参军!魏军进攻了!” 
      张休大踏步地闯进帅帐,用嘶哑的嗓子大叫道。头发散乱的马谡抬起头看着他,同样干裂的嘴唇蠕动了一下,然后站起身来,拿起身边的头盔戴到头上,向外面走去,一句话也没说。 
      “魏军在哪里?”马谡走出营帐,瞪着浑红的眼睛问,无数士兵在他身旁奔跑。 
      “到处都是。”黄袭只回答了四个字,语气里并无什么讥讽之意,因为这是事实。 
      此刻的战况已经由开始的试探转入短兵相接了,杀声震天,无数飞箭纵横在双方之间。魏军分做六个主攻方向,对准了汉营的六处大门,与汉军展开了激烈地争夺。仿佛一片巨大的黑色海浪,一波又一波地拍打着这一块孤独的礁石。 
      在干渴痛苦中煎熬的蜀汉士兵们听到敌人的喊杀声,其反应却大大出乎敌人的预料。魏军遭到了坚决的反击,仿佛这些已经快要燃烧起来的士兵们把自己的痛苦找到了一条可以发泄的通道。这种绝境中迸发出来的力量可以称得上是奇迹,但也从另一方面说明蜀军从一开始,就认为自己是处于绝境之中。 
      蜀军劲弩的猛烈打击,使得魏军的进攻势头在初期受到了抑止。本来魏军就是仰攻,而且山上的树都早已被砍掉,草也已经烧的精光,因此居高临下的弩士们获得了良好的射界。在弩的打击之下,魏军第一波攻击被攻退了。对付这些东西最有效的战术是重盾,而轻军赶到的张郃并没有这样的装备。 
      马谡似乎看到了转危为安的曙光。他用手拼命搓了把脸,让自己冷静下来,努力让汉军的防御更有秩序。 
      “继续进攻,直到彻底摧毁敌人。”山下的张郃弹弹手指,命令魏军保持不断地攻击。他心里清楚,战局并非如想象中那么容易。蜀军的顽抗抵抗出乎意料之外,假如他们能够坚持到救援部队赶到,那么魏军将面临两面的夹击,到时候胜利者与失败者的位置就要互换了。 
      一方面是舍生忘死的进攻,一方面则是舍生忘死的防守。马谡所要期待的,正是张郃所要极力避免的。 
      张郃不得不承认,他低估了汉军在绝境中的爆发力;不过凭借着多年的经验他也清楚,这样的爆发力是不可能持久。 
      两个时辰过去了,双方都已经付出了极大的伤亡,山坡与山顶都躺着无数的尸体,血与火涂满了整个麦积崖。魏军轮换了一批精力充沛的预备队继续进攻,而马谡的部队已经达到了极限,士兵们完全凭借着求生的本能在做战。意志的力量虽然强大,但当意志的高潮过去后,取而代之的则是肉体的崩溃,汉军的末日也就到了。 
      有的士兵一边面对敌人挥舞着长矛一边倒了下去,再也没能爬起来;有的士兵则已经连弩机也无法扳动,保持着射击的姿势就这么被冲上来的敌人砍掉了脑袋。营寨的大门已经被魏军突破,而汉军的意志和生命,还有旗帜也差不多燃烧一空了,麦积崖的失守,已经不可逆转。 
      又是一排箭飞过来,数十名蜀军士兵哀嚎着倒在马谡的身边。两侧的弩手立刻向前跨进一步,对着飞箭的方向一起射击。这些精锐的蜀军弩士还在尽自己最后的责任,因为他们的存在,使得魏军要付出极大的伤亡,才能够冲上山来。 
      “参军,快突围吧,这是最后的机会!” 
      张休的脸被烟熏的漆黑,头盔也不知道掉去了哪里,他一边拿着盾牌挡着魏军的流矢,一边回头叫道。 几十名卫兵结成一道人墙挡在外面,让魏军暂时无法过来。 
      而马谡趴在地上,目光涣散,喃喃自语:不能丢,街亭不能丢啊……丞相吩咐过的,不能丢,绝对不能丢啊……”声音到最后竟然带着一丝哭腔。巨大的心理落差让本来自信的他走向另外一个极端。 
      李盛这时候弯着腰跑过来,满脸尘土,手里攥着马谡的帅印。他把帅印塞到马谡手里,将他搀扶了起来。 
      “参军!” 
      李盛的这一声厉叫总算让马谡恢复了一些神智和指挥官应有的责任,他晃晃悠悠站起身来。这时张休与李盛两位将军已经聚集了两千到两千五百左右的汉军,组成一个圆形缓慢地向着山麓旋转而去。在旋转的过程中,不断还有汉军加入。当这个圆阵抵达山边的时候,已经积累了将近四千人的规模。理所当然的,魏军的注意力也逐渐集中到这里。 
      一名马谡身旁的士兵忽然惨叫一声,一支飞箭射穿了他的咽喉,然后整个人就这么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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