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花谢了春红

第7章


    “啊哟!”可馨笑,“不说还不觉得,这一说起来,越发觉得饿了。”
    齐先生指着寺院中的各处景观说给可馨听:“方才桂姨带你去上香的,是正殿,又称大雄宝殿,那边的是庑殿就是偏殿。看,那边的,看见了吗?青松翠柏间黄瓦的那座小楼?”他转头问可馨。
    可馨仔细辩认了一刻,欢然笑道:“看见了,看见了!”他温和地笑:“那是藏经楼。看,这就是碑廊,看见这一块块石碑了吗?都是善男信女修功德捐的。抬头看,那口大钟,”可馨欢呼:“我知道了,这是钟楼!”
    “不错,是钟楼。那边是枫江楼。”
    用罢斋菜,桂姨又去佛前随了喜,这才回转。
    半个多时辰的路程,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想着今天所发生的一切,不知不觉靠在桂姨身上睡着了。待被轻轻摇醒,眼前只见晚霞映天,已是黄昏时分。
    正是六月时节,天气潮热,又坐了半晌车,回到锦园,可馨全身上下早已汗湿。桂姨见她面色潮红,一边为她打着扇子,一边唤过小丫头开窗,又命仆妇备浴汤,吩咐善姐儿侍候可馨沐浴更衣。
    约莫半柱香功夫,仆妇来回,说浴汤已备好。桂姨将可馨送去浴房,可馨见她脸上现出疲色,轻轻拉住她的衣袖,“桂姨,你也累了一天,早些歇着吧。”桂姨楞了会儿,眼中慢慢浮起泪花
4、倾厦
    没到过江南的人,已先从唐诗宋词的天空下领略到了江南的雨,细、疏、轻、软,如烟如雾。无论是“杏花春雨江南”的古诗还是晏几道、周邦彦等前贤,用香笺软处理而盛起来的江南雨,其实都是令生长在北地的人神往的。可馨叹了口气,她曾经也无数次地想象过如诗如画的江南雨,当她真正置身于江南雨中,才觉得一点儿也不是想象中那回事。
    可馨最大的乐趣就是独自探索与发现,静静翻看房中的物事。老式的铜镜,镶着玳瑁的象牙银柄梳子,陈旧的泛黄的书籍,还有成卷成卷的竹册。靠窗的书案角落缝隙间,有只朱漆描金木箱,古旧的控云铜锁,已经锈成了青绿色。
    轻轻打开来,一片流光飞舞,满满一箱丝箩绵锻,另有个丝绒首饰盒。不知是为谁置下的衣装,所有的服色全是深深浅浅的青。雪青,碧青,瓷青,鸭蛋青,薛荔青,竹叶青,豆青,蟹壳青,霁青……细滑的软罗轻丝上,精美的刺绣,素静而雅致,衣带多由珍珠及金丝织就,行动间光华奕奕,恰到好处的奢靡,带出一段华贵的雍容。
    丝绒盒中的首饰,多是珍珠和翠玉,温润的色泽,仿佛刚刚从美人的颈边发间取下,似有隐隐的香气氤氲地鼻端。
    它们都成为可馨的私人收藏品,很快就集满了一整箱。她有个贪心的奢望,如果可以,阿奇会把这些个宝贝都帮她带回去。她偷偷收藏了一套美丽的磁器,那是准备送给祖母的;那面古镜,她打算送给贝贝;还有那些个古书竹册,她想送给老爸去研究;珍珠腰带,可以配母亲的那条真丝长裙……她只留一样给自己,就是这把象牙银柄梳子。由于氧化的原因,光泽早已不再,暗沉的色调却益发令人不忍释手。镶嵌在银柄上的玳瑁,如同一只只明净的眼,默默地注视着岁月变迁,光阴流逝。而象牙却不随着时光的流逝而老去,依旧光润润地,穿过柔滑的发丝间,如同情人温柔的手。
    一场秋雨凉意便添上一分。江南的深秋,被青的气息包围着,无数枯萎的叶片随风脱落,参差的田野,夜开始延长。夜风带着霜露,打湿秋日的晨曦,蒙蒙的白雾,被秋阳的纤手轻轻拭去。可馨要到今天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宁静安祥。
    虽然自己来到这个时空是一个意外,如今她却有些感激这个意外。这样的机会并不是人人都能够拥有的。即来之则安之,阿奇说过,一定送她回去的,那么就当自己来做了一次奇异的旅游。
    廊外的水池中,荷花早已败了,雕零的残叶,还未及清理。深秋的碧水,却清澈而宁静。烟雨袅袅,水岸边几茎芦苇摆动着纤细的腰肢,胜雪的白花渲染出深秋独特的意境。偶尔掠过几只栖息的水鸟,划开水面沉睡的寂静,带来秋日跳动的生机。
    自那日过去寺院后,桂姨和齐先生都有些古怪。桂姨开始交待她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开始在她的肚兜里缝进些金叶之类的东西。可馨虽然觉得奇怪,但她并不关心,她只关心阿奇是否肯让她带走这一整箱的宝贝。
    这个清晨与以往任何一个清晨一样,清新而美丽。园中的仆妇们各司其职地洒扫庭院,清理花木。嘈杂声传来的时候,可馨正在趴在榻上,看桂姨为她缝肚兜。蟹壳青的丝绸上,浓重的艳红绣出大朵的牡丹,深深浅浅的绿叶,衬托着瑰丽的牡丹,几可乱真的刺绣,常常会引来蜜蜂流连花上。白绫的里子,桂姨细密的针脚将又轻又薄的金叶子缀在夹层中。
    “桂姨,为什么要缝这个进去?”可馨指着金叶子,“穿着会很难受的!”桂姨含笑看她一眼:“不会难受,我试过的。”
    可馨在枕边翻了翻,“八,加上这件就九件了。桂姨,我们要出远门吗?”桂姨咬断线头,“我不知道,只是,”她把这个件肚兜与其他八件放在一处,正要说话,一条人影飞快地掠进房中。可馨吓了一跳,一个高大的男子把手中的包袱丢给她,“快换上!”
    他一开声,可馨听出这是车夫老周。此刻的他沉着挺拨,哪里再有一丝半毫的猥琐气。有混乱的声音从园外传来,桂姨脸色惨白,却镇定地打开包袱,里面是一套男童的衣服。桂姨帮着可馨套在身上,迅速地把九件肚兜打个包袱斜背在可馨肩上。
    老周背起可馨正要往外走,善姐儿惊惶失措地跑进来,“小姐,小……”她瞪着老周,“你要做什么?快放下小姐!”
    老周冷冷地说:“走开!”
    善姐儿上来拉扯可馨,“人家就是要她,快放下,别害了全府里的人!”
    老周不再说话,一掌劈去,善姐儿应声倒地。他回头对桂姨做个手势,桂姨会意地用白绫在床柱上套个圈,老周也不放下可馨,单手提起善姐儿的尸体挂上去。老周对桂姨点头作别,背着可馨刚冲出房门,就见有大队官兵冲进园中。
    可馨在老周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老周闪身掠进水榭中,探头一看,那艘小舟还系在原处。轻轻跃起,用手在石柱上一攀,消没声息地落在小舟中,连一丝水花也没有惊起。老周按着可馨伏下身子,水榭四周的飘萍残荷,将小舟遮掩住得密密实实,他们看不到外面,外面也看不到他们。
    “小姐啊!”一声凄历的哭喊,让可馨忍不住打个哆嗦,桂姨哭得情真意切:“小姐啊,桂姨舍不得啊,你就这么走了,让桂姨怎么放得下心!小姐啊,没有桂姨照顾,你自己要处处当心,不要忘了你的桂姨呀!”
    可馨在这一瞬间忽然明白,桂姨是在说给她听。从她来到这个时空,桂姨一直象母亲一样的照顾她,宠爱她,如今就这么离别了吗?眼泪扑籁籁地落下来,她用牙齿紧紧咬着自己的手背,克制着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哽咽。
    园子中乱作一团,哭喊声叫骂声还有哀求声声声入耳。老周沉默地用手按住可馨的耳朵,让那些悲惨的声音远离她。当一切终于归于沉静,老周放开手,解下自己的外衣披在她身上。时间一点点流去,瑰丽的夕阳映照着空空的院落,分外凄凉。
    老周递给可馨一只烧饼,在她耳边悄声说:“天黑才出得去。”可馨安静地吃着烧饼,小脸上尽是泪水,老周脸上闪过同情和悲悯的神色,无言地从怀中摸出个小纸包,把香甜的桂花糖放进她口中。可馨的眼泪落得更急,桂姨,她会怎么样?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什么也不清楚,却必须承受。
    天终于还是黑了。老周示意可馨藏好,他自己先上去查探。可馨孤独地伏在小舟中,四周是黑黢黢无边无际的暗夜。空无一人的园子里,静得渗人。不知过了多久,老周回来了。他沉默的背起可馨,跃上水榭,几个起落便来到角门边。
    不知名的水鸟发出一声悲鸣,老周把手放在唇边发出两声同样的鸣叫。角门从外打开,一名黑衣男子将他们迎出门,门前停着两辆小马车。老周与黑衣男子抱拳作别,分别跳上两辆马车,一向东一向西背道而驰。老周抱着可馨坐在马车上,马车走到一个路口,又有一辆一模一样的马车等在那里。老周抱着可馨跳过去,两辆马车又是一东一西地背道而驰。就这样一路行去,每个路口必定有辆一模一样的马车等在那里。到了城门外,果然还停着辆马车,赶车人打个手势,老周抱起可馨跳过去,齐先生在车中关切地看着可馨。可馨有无数个问题想问,可是她必须忍住,现在还不是问的时候。
    齐先生让她枕在自己膝头,“睡会儿吧,都过去了。”
    可馨静静地闭上双眼,却了无睡意。她清楚地记得善姐儿的话:“人家就是要她,快放下了,别害了全府里的人!”她为什么会这样说?为什么?她头痛欲裂。齐先生轻叹着拂过她的腰间:“睡吧,都过去了……”
    意识再度回复,可馨发觉自己躺在一张木床上。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