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花谢了春红

第8章


青布账幔,青布被面,仿佛是在寻常农家。她轻轻坐起身,柴门半掩,有人在门外低声说话,她正想凝神细听,齐先生端着个陶碗推门进来。
    “可饿了么?先吃几个汤圆。”齐先生放下手中的碗,红褐色陶碗中,盛着十来个雪白的汤圆。他见可馨并不就吃,轻抚着她头说:“这里是我家,今后你就住在这里。这其中缘由,等到合适的时机,我自会告诉你,好吗?”
    可馨沉默地点点头,开始吃汤圆。眼泪一滴一滴落在碗中,漾起细小的涟漪。齐先生发出声长叹,转身离开。
    夜里可馨发起烧来,昏昏沉沉中,一忽儿是在二十一世纪的家中,自己二十岁生日那天,开着盛大的派对;一忽儿又是官兵冲进锦园,吊在绳圈中的善姐儿,面色青白地瞪着她……每当她惊惧地睁开眼睛,都能看见老周静静地守在她身边,他的眼睛告诉她:不要怕,我会一直守着你。于是她的心跳会渐渐趋于平缓,梦境也不再混乱恐怖。
    等可馨终于可以下床行走那天,下了这年的第一场雪,冬天来了。
    江南的雪,是江南的冬天里绽放的昙花。可馨望着忽然在一夜间就变得白茫茫的山野,感到无比新奇。
    齐先生的家在虎丘山中,她在病中,齐先生曾说故事给她听:春秋时吴王阖闾在姑苏修城建都,死后墓地即在虎丘。而后秦始皇曾来此登丘览胜;西楚霸王项羽又在此率8000子弟起兵反秦;虎丘,原名海涌山,据《史记》载吴王阖闾葬于此,传说葬后三日有“白虎蹲其上”,故而得名虎丘。虎丘山高仅三十多米,却有“江左丘壑之表”的风范,绝岩耸壑,气象万千,剑池幽奇神秘,埋有吴王阖闾墓葬的千古之谜,令人留连忘返。
    齐先生的药庐建在虎丘后山。这里植被茂密,林相丰富,山顶是巍峨的虎丘塔。每到晴日,群鸟绕塔盘旋,蔚为壮观。药庐与山顶的佛塔遥遥相对,借着山光塔影,恬美如画。老周时常背着她在山间游走,山脚下清清河水环绕,河中水菱浮面、河旁古木参天,大量的古树名木,樟、杉、柏、松、银杏、玉兰郁郁葱葱。
    “喏。这就是吴王阖闾得了干将和莫邪两把宝剑,试剑时留下的痕迹。”老周指着一块大石,“这就是试剑石。”
    可馨伸手抚摸石上的剑痕,“世间真有干将和莫邪这样的宝剑吗?”
    “自然有的。”老周温和地笑,“虎丘宝塔下有个深水池,池畔山石叠嶂,飞泉流瀑,池内流水不断,幽深莫测。那就是剑池。传说那里是吴王阖闾的墓葬,陪葬着鱼肠、扁诸总共三千把宝剑。过几日等你大好了,我带你去剑池看看。”可馨细细地看他几眼,这番话绝不是个车夫能说得出的。
    山中的日子里,每天里跟着齐先生读书习字,学着辩认草药。老周和齐先生上山采回药来,她就负责晾晒。生活虽然清贫,却很充实。
    江南的冬季并不太冷,虎丘山中依旧树木葱茏。齐先生雅致得很,结庐与松竹梅为伴,梅竹相间。隆冬时分,黄花、红果、绿叶,交相辉映,相得益彰。
    腊月十四,大寒,一年中最冷的一天。
    老周早早从山下的市集上买回一只肥鸡,在砂锅中与冬菇一同炖好,放在火炉边煨着,齐先生起出自酿的桂花酒,用锡壶盛着,也煨在红泥小炉上。冬日昼短,才过了申时,屋中就暗了。齐先生点燃火烛,可馨帮着老周一起把食物搬到小木桌上。
    三人拥着火盆,围坐在桌旁,齐先生筛出三杯桂花酒,“今日是可馨的十三岁生辰。从今往后,可馨就是大姑娘了。”他笑着举起杯,“来,我们一同庆贺。”
    老周也难得地笑道:“这可是可馨的大日子,定要好生庆贺!”
    可馨挠挠头,“我是今日的生辰吗?我竟不记得了!”三人一同大笑。
    齐先生和老周都喝了不少酒,当火盆中的炭火熄灭,壶中酒冷时,齐先生终于说出一桩秘密。二十年前,秦家绸缎庄,已是姑苏城中数一数二的大商家。秦老太爷一生乐善好施,与三教九流都有交往。秦老太爷唯一的憾事,就是已近知天命之年,膝下只有一女。
    秦府的大小姐锦如,自小便被父亲当作儿子来养,与其他男孩一般读书学习。锦如聪慧过人,吟诗作画样样精通,经商理财也强过须眉男儿。就因为她太过聪明要强,在婚事上是高不成低不就。自古以来,商人的地位最为低下。有汉以来,更是依照“士农工商”来划定社会等级,商人一向是排在最后。
    十五年前,秦老太爷去江北收账,遭遇强盗,多亏一位姓汪的青年男子相助,不但保住了钱财,还救了一行十人的性命。秦老太爷原本就爱交朋友,这一回更是诚心相待,将这个汪公子请到府中,一住就是大半年。
    汪公子离开秦府后不久,秦老太爷突然暴病身亡。又过了不到一个月,锦如小姐招赘了秦家店铺中的一名伙计,就是如今的秦老爷,秦慕锦。锦如小姐四月初六成的亲,当年腊月十四便生下了女儿可馨。可馨三岁那年,忽然得了一场怪病,锦如遍请天下名医,全都束手无策。锦如小姐不万般无奈,派人送了封信给齐先生。齐先生的父亲与秦老太爷交好,齐先生接到锦如的信,在师父门前跪了三天三夜,求得师父答应下山去为可馨治病。
    “师父一诊脉,”齐先生说:“根本不是生了什么怪病,其实是有人在可馨身上下了一种蛊毒。”
    “蛊毒?”可馨结舌。难道武侠小说中的情节,是当真存在了?
    “是的。”齐先生平静地说:“这种蛊虫会随着血液进入人的头部,并在头部居住繁衍,吸食人脑。到最后,中蛊之人的脑浆就会被蛊虫吸食殆尽。”
    “那,那岂不就成了无脑儿?”可馨倒抽一口冷气,声音颤抖。
    齐先生点点头,“师父架不住锦如的苦苦哀求,在你脑中植入三枚金针,将蛊虫封住。但师父说,这金针虽能封住蛊虫,却对你的生长及智力造成极大的阻碍,必须在十年内找到除去蛊毒的法子,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可馨点点头,接下来的一切她都经历了。
    “我敬先生。”可馨默默地斟出两杯冷酒,“多谢先生的再生之德。”
    齐先生接过酒,一饮而尽,指着老周说:“你可知他是何人?”可馨点点头,又摇摇头。
    “江湖中谁人能信,江南快刀门的刑堂堂主周一鹤,竟然在秦府中操作贱役,整整十载!”齐先生感慨,他对着老周举杯。“周老弟,齐某自愧不如!”
    周一鹤淡淡地笑道:“想我本是街边与野狗争食的乞儿,若不锦如小姐搭救,不要说什么刑堂堂主,便是性命只怕也是不保。十年前,我奉门主之命前往建康办事,事成之后顺道去看望锦如小姐。恰逢锦如小姐病重垂危,她临终之际,要我好生照看可馨小姐。我在她病榻前发誓,但教我有一口气在,定不会让可馨小姐被人欺凌。她听了我这话,含笑闭上双眼。”他端起可馨斟的冷酒饮尽,说:“我本打算带着可馨小姐走遍天下寻访名医,可是桂姐却告诉我,锦如小姐从生病到身亡,其中蹊跷甚多。于是我留在秦府中,一来为了保护可馨小姐,二来为了查出锦如小姐的死因。”
    可馨望着周一鹤,轻声问:“秦府被抄,又是所为何来?”
    “齐先生治好了你的病,之所以不愿秦慕锦知晓,便是我已查出,你所中的蛊毒,还有锦如小姐的亡故,都与秦慕锦脱不了干系。可是秦慕锦还是将善姐儿派在你身边,发觉你已不再痴傻。要知道,秦府是锦如小姐的,你是锦如小姐唯一的女儿,秦慕锦必须在你年满十三后,将所有财产交还与你。”可馨隐隐有些明白,脸色变得惨白,双手簌簌地抖着。
    周一鹤轻叹道:“秦慕锦为了占有秦府的家财,向官府密告,说你乃是五斗米邪教教主与锦如小姐所生的私生女。”可馨手一抖,茶盏中的茶汤洒满了衣袍下摆。“秦家号称坐拥姑苏半城,官家岂有不眼红之理?正不知如何下手搜刮,秦慕锦自已送上门去。姑苏府当即定了他一个藏匿不报之罪,又派兵前去府中捉拿你。多亏齐先生与姑苏府师爷交情甚好,将迅息传递与我,这才得以抢先一步,把你送出府来。”
    可馨沉默良久,问:“那,桂姨呢?她现在怎样了?”
    “你不必担心。”齐先生安慰她:“以她的身手,若是想要逃脱,天下还没哪座监牢关得住她。”
    “那位汪公子真是那个什么教的教主吗?”齐先生点下头。可馨深吸口气,“他真是可馨的父亲?”
    齐先生说:“还记得上次去妙利普明塔院的事吗?”可馨楞了下,“那天,我们原本要见一个人。”“汪教主!”可馨脱口而出。
    齐先生与周一鹤交换个眼神,周一鹤感叹:“你跟你娘一般聪慧过人!”
    “你们是不是已有了打算?”可馨盯着周一鹤,他迟疑了一瞬,答道:“我已探知,秦慕锦已被官府从大牢中放出,如今住在城北的秦家别院中。他坏事做尽,我绝不能容他再活在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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