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神的山岭

第55章


  傍晚——
  不久之前,替岸凉子诊疗完毕的医生方才回去。
  医生说:有几处擦伤、撞伤,出现瘀血,但骨头和内脏别无异状。
  那位医生和纳拉达尔·拉占德拉有交情。
  医生留下一些伤药和贴布,离开了房间。
  剩下纳拉达尔·拉占德拉、汽车驾驶,以及羽生丈二、安伽林、岸凉子、深町等六人。纳拉达尔·拉占德拉的手下替六人准备椅子,各自坐在椅子上。
  灯亮着。
  日光灯的灯光。
  蒙汉和穆格尔没有掉入溪中,勉强获救,现在乖乖地被押进了这栋房子的一楼。
  “幸好没事——”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声如洪钟地说。
  “我不晓得是不是欠你一份恩情,但总之跟你说声谢。毕竟凉子是托你的福才获救的……”
  羽生不动声色地说。
  “用不着道谢。我有我的立场,希望事情尽可能不要闹大,平息下来,所以我要感谢她平安无事。”
  “我也一样。我不想把事情闹大。”
  “这话怎么说?”
  “我的意思是,不希望闹上警局。不过若她觉得不能这样善罢甘休的话,就另当别论了。”
  羽生看了岸凉子一眼。
  “我无所谓。只要今晚能在床上好好睡一觉就好……”
  “那,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羽生将视线拉回纳拉达尔·拉占德拉身上。
  “这么说来,他们三个可以任凭我处置喽?”
  “随你怎么处置。要是他们再搞一次相同的花样,我可吃不消——”
  “你用不着担心。我会请他们离开加德满都两三年。要是擅自回来,他们就等着后悔吧。”
  “既然这样,我们要走了。”
  羽生一准备起身,纳拉达尔·拉占德拉便说:
  “回去之前,我有一件事想问你——”
  “什么事?”
  “当然,我问了你不见得一定要回答。如果你想回答就回答。”
  “这个顾虑是多余的。反正不管你问什么,我不想回答时就不会回答。”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微笑道:
  “关于相机的事。事到如今,我已经不会想把那台相机弄到手,但可以告诉我,你是在哪里得到那台相机的吗?”
  说完,他注视着羽生。
  羽生沉默,闭上嘴。
  “怎么样?”
  “高于八千公尺的地方。这算回答了你的问题吗?”
  “充分回答了我的问题。谢谢。高于八千公尺的地方——挺令人兴奋的答案嘛。”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心满意足地点点头,说:
  “今天的你真英勇。利落的动作令人看傻了眼。廓尔喀也没几个人能采取那么冷静的行动。就战士而言,你还完全站在第一线上。”
  “被廓尔喀的前中尉那么说,我觉得很荣幸。”
  “我隐约猜得到你接下来想得到什么。”
  “是喔——”
  “从你舍弃的、即将舍弃的事物大小来看,就知道你想得到的事物有多大……”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边说,边看了岸凉子一眼。
  “人若是双手捧着行李,就无法拿更多行李。如果不先舍弃双手捧着的行李,就无法抱起下一件行李。”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变得饶舌。
  “上战场前的士兵,表情都跟你一样。我想对你说一句‘Good Luck’,但你大概连幸运都会拒绝吧。不,你大概不会拒绝,而是不指望它。如果最后能给你一个忠告的话,就是:休息是必要的。”
  “休息?”
  “即使是战场,也有一点休息时间。”
  “我会记得你说过的这句话。”
  羽生说完,缓缓起身。
  深町、安伽林和岸凉子陆续站了起来。
  羽生对岸凉子说:
  “我送你。”
  纳拉达尔·拉占德拉说:
  “开我的车送她。然后,我以我的名字在同一家饭店多订了两间单人房。我想,务必请Bisālu sāp和老虎安伽林住上一晚。”
  羽生停下脚步,盯着纳拉达尔·拉占德拉。
  “我做了令你不高兴的事了吗?”
  “没那回事。”
  回答的是安伽林。
  “我有地方非回去不可,Bisālu sāp今晚有空。你就接受他的好意去住一晚吧。”
  安伽林轻轻拍了羽生的肩膀一下。
  羽生默默点头。
  8
  眼睛在黑暗中睁得大大的。
  睡不着。
  在床上辗转反侧,不禁叹了一口气。仿佛在高山钻进帐篷中时,因氧气不足而下意识地深呼吸,然后吐气。
  明明应该疲惫不堪,意识却很清晰。
  深町仰躺瞪着天花板。
  地点是在自己饭店的房间里。
  凉子现在在做什么呢?
  她在自己的房间吗?还是羽生的房间呢?深町只知道,无论凉子在谁的房间,总之她不是一个人。如果她在自己的房间,羽生应该在她身旁,而她如果在羽生的房间,羽生也应该在那里。
  深町和两人在大厅道别。
  两人不可能各自睡在自己房间。他们应该在一起。在一起聊天吗?他们当然会聊天吧。两人都有一箩筐的话题可以聊。即使在一起一晚、两晚,话题也聊不完。
  而对男女而言,有一种比任何对话都更能畅所欲言的沟通方式——
  自从濑川加代子消失了之后,深町几乎每天都会想起她。可以说是没有一天不想她。
  来到尼泊尔之后也是如此。
  然而,自从岸凉子来加德满都之后,深町总觉得自己刻意淡忘和加代子之间的事。因为岸凉子在身旁,仿佛受到她的吸引,他一点一点地远离了濑川加代子的引力圈。
  尽管岸凉子是来找羽生,深町内心却萌生一种念头,希望岸凉子就这样找不到羽生。
  但是,现在找到羽生了,现在他和凉子在一起。
  那就是事实。
  到了明天——
  必须和羽生聊一聊。
  在哪里发现那台相机?原本装在相机里的底片去哪了?还有,现在羽生丈二究竟想用Bisālu sāp这个名字做什么?一九九〇年,羽生和长谷这两名天才登山家到底在加德满都聊了什么呢?
  必须询问这些问题。
  那就是这次自己来到尼泊尔的目的。不能忘了这个目的。其他的事、岸凉子和羽生丈二之间的事,都与自己无关。
  羽生丈二——
  据说,他在这之前去了西藏。
  晒黑的脸。
  乌黑的皮肤。
  长时间曝晒于强烈紫外线下,人的容貌就会变成那样。
  坏死的黑色皮肤,正从整张脸上剥落。连嘴唇的皮都变黑坏死,正在剥落。
  深町知道,究竟去了怎样的地方,人的脸才会变成那样。
  喜玛拉雅山的高峰——
  空气的浓度是平地的三分之一。
  穿透稀薄空气的紫外线,会晒黑裸露的皮肤,使其坏死。
  为何跑去西藏那种地方——
  种种念头在深町心中盘旋。
  明明应该是重度疲劳,但疲惫却迟迟不将身体拖进沉睡的深渊。
  深町直到接近黎明时分,才进入浅眠。
  9
  他梦见了山。
  在寒冷的雪中,躲在帐篷里。
  在睡袋中听着暴风雪的声音。打在帐篷上的风,和小石头般的雪的声音。
  这时,深町想看信。
  濑川加代子寄来的信。
  那封信,自己应该带在身上,但是找不到。把手伸进口袋或登山背包中也找不到。
  收到之后,自己应该看过了那封信。
  然而,内容却想不起来。因为想不起来,所以想再看一次。可是,自己说不定没有收到那封信。只是觉得看过了,并没有收到那种信,所以才会想不起内容。
  那封信,是加代子说她安顿好之后要写给自己的信。
  噢,且慢,如果有那种信,自己应该一定会记得信上写了什么。因为不记得内容,所以果然没有收到。但是,为什么会一心认定收到了那封信呢?
  深町不太明白。
  认真说来,他可以把脚从睡袋里伸出来,搜寻一下帐篷里面就好,但是因为好冷,所以只把手伸出睡袋找信。这种找法不可能找得到。
  哎——
  不过话说回来,实在好冷。
  帐篷内侧冻得硬梆梆。
  如果有什么温暖的东西就好了。
  女人的身体究竟有多暖和呢?
  深町怎么也想不起来。
  理论上,应该和自己的体温一样,总觉得那相当温暖。
  然而,不管想什么还是很冷。
  睡袋的某个地方好像有洞,外头的空气从那里钻了进来。
  起来想个办法吧。
  起来,如果有洞,就必须塞住那个洞。
  要起来。
  必须起来。
  快,起来——
  眼睛睁开了。
  听见了敲门声。
  有人正在敲房门。
  深町坐起身子。
  看了床头柜上的时钟一眼。
  时间是上午八点多。
  深町只穿着短裤、T恤。
  刚起床,脸色肯定很糟糕。
  “哪一位?”
  深町边下床,边以日语问道。
  “我是岸。”
  是岸凉子的声音。
  发生了什么事吗?
  深町把T恤下摆塞进短裤内,边朝房门走去,边把双手手指插进头发梳理。光是这样并不可能梳好乱翘的头发,但这是心情的问题。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