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别样红

第19章


第68节:树倒与长棚
  树倒与长棚
  "家亡人散各奔腾",一语点破全书总纲,早见于第五回"梦"中曲文。此后,到第十三回,方见秦可卿又在"梦"中说出"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的补注语。再后,到了第二十六回,乃于小红口中再为提醒:"……不过三年五载,各人干各人的去了。"
  以上是主题正文,至于后文的点染尚多,最显著的如凤姐的"聋子放炮仗--散了"等,不遑细列。
  可卿与小红的前呼后应,妙处还在各引了一句俗话,两句话都归到一个"散"字。树倒了,猢狲纷纷散去;长棚里的筵席告终,食客也纷纷离座而各自营生作业了。这种笔墨,又是多么的奇警而又精细。
  可卿的话,主调是清醒而沉痛之音。小红则是愤懑牢骚为之声韵。可卿是与凤姐议全族大事,故重在"家亡"。小红只是与同伙小伴女孩儿说心事、发伤怀,故重在"人散"。
  但,莫要忘记:"家亡人散"的主要轴心,却仍然是凤姐一人。
  由此,方知曲文的"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的话,一向是被人错读了文义。
  多数人以为,那是讽喻凤姐的"机诈"、"贪婪"、"精细"……总之是巧于自利而不惜损人的那种人心品质。殊不知,下句紧接的并非这些误会之因由,却是"空费了意()半世心"、"生前心已碎"!这才是她所日夜焦劳甚至病重身亡的真缘故。
  凤姐并非"完人",她的短处、过失,雪芹不曾为之留情,一一曝现于笔下;但她忧愁计虑地维持那将倾的大厦,只有这,才是"心已碎"的正解--放放高利贷,私收几两银子,这能叫"心碎"吗?日夜所思,意切,所为何事?所以一闻可卿"托梦"之言,不禁"心胸大快"!"快"字下得怪,粗心人不明其义,多被妄改,丢失了最要紧的真情,于是凤姐成了"贾氏罪人"、"世上最坏的女人"……
  悲夫!
  诗曰:
  三春将尽早能知,梦里惊人语至奇。
  谁料小鬟也不浅,林家红玉解深思。
  机关算尽是何因,半世虑最勤。
  心已碎时犹戴罪,百年议论楚骚文。
第69节:红楼百姓见三周
  红楼百姓见三周
  雪芹运用《百家姓》入书,各有寓义谐音,本非真实,但又各有文心匠意,亦不千篇一律死规矩。我曾试作寻绎,如从"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八家来寻找人物,那么前四姓很容易想起,不消多说;后四姓就算我们周姓居首了,书里有周姓人物吗?
  在我记忆中,有三位"周"家人,巧极了,都是女流(还有一位周姓太监,本文暂不涉及)。
  第一位是周瑞家的。第二位是周姨娘。第三位是周妈妈。
  周瑞家的,为人如何?印象不错。虽说是太太的陪房,未见她倚势欺人。刘姥姥来投奔于她,虽说也有显示自己"身份"的心态,毕竟是一片好心,诚意救助穷人--也许这就是"周济"、"周全"之寓义吧?她送宫花,是偶然差使,规规矩矩,此后也不见什么"张牙舞爪"的行迹--若与邢夫人的陪房相比而观,便更分明了。一句话,是个正派人,不作恶。
  正好周姨娘可与赵姨娘比并而观,虽无明文详叙,其人品心田,就高人一等了。
  剩下一个周妈妈。周妈妈该是史大姑娘的奶娘,应称"嫫嫫"、"嬷嬷"才是。她在八十回书中,仅仅露了一面,就是那回湘云在五月初荣府全家清虚观一番热闹之后,她又突然来了。
  这回来,书中写明是周妈妈陪侍的。雪芹对她,也无多少笔墨,仍是一贯的流水行云、轻描淡写的笔致,只叙她在人们问及"你们姑娘还是那么淘气吗",她才回答了两句话。
  "情节"如此简单,内涵可不是那么轻松。
  这一问一答之间,透露了湘云的姻缘大事。
  结合又一个金麒麟的刚刚出现,以及四个绛纹石戒指的故事,笔笔具有深意在内,岂能泛泛读过?
  但稍后湘云长住园内之时,周妈妈是否同来?书文又无明示。在我体会雪芹笔法的特点和规律时,总觉得这位妈妈的作用还很重大,绝非一个可有可无、一笔带过的人物。她应与湘云同灾共难,万苦不辞,直到宝湘重逢再会。她是一个比周瑞家的和周姨娘重要得多的"周济"之人。
  雪芹笔下,对嫁了男人的仆妇称谓有分别:"嬷嬷","妈妈","婆子",并不等同。赵嬷嬷,赖妈妈,宋妈妈(怡红院中之人),都很不一样。"婆子"之名居最次,如"夏婆子",恶(wù)之之甚者也。园中管事的婆子,如芳官的干娘,春燕的姨妈(又作"姑妈"),写来都不是令人喜欢的人物。称妈妈,就有敬意、亲切义了。
  诗曰:
  妈妈一语岂轻呼,自幼相随是共扶。
  婆子已遭男臭染,两称未可乱糊涂。
  真诚随侍护湘姑,寒热知疼惜幼孤。
  打叠衣包来暂住,家中针线费功夫。 
第70节:"分定""情悟"(1)
  "分定""情悟"
  "绣鸳鸯梦兆绛芸轩,识分定情悟梨香院"这回书最不易读懂--表面文章,内中涵义,殊费参详。
  先举一不好懂的"梦兆"。按字面,当然是做一梦而发生了"兆头",预卜后来情节事迹。但是所谓"兆"者,只是宝玉梦中喊道:"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而且宝钗一旁听此梦言,"不觉怔了"。
  这就大奇。
  不以为奇的,是认为"金玉"即指宝玉宝钗之缘,"木石"即指宝、黛之"分(fèn)定"。然而,和尚道士何尝说过"金玉缘"属于宝玉宝钗?书无此文。只有到第八回,二人对看了锁、玉二物,只薛家人扬言是个和尚给的,云云。宝玉之梦若言有所指,只能指这一说法了。这已难以畅解。然后,就出来一个"木石"之说了,请问:这又从何而来?
  如谓就指"神瑛"与"绛珠",这也只有"一僧一道"知之;宝玉从未闻此--他何曾知道己身乃是石变?况且即便知之,不是刚说了"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吗?若同是僧道所示,那又为何忽而不能信,忽而又深信起来?凭你怎么巧讲,也是讲不通的。所以,这儿另有奥秘,不是通常讲的"钗黛争婚"那一套。这神话故事背后另隐一段奇缘,方称"木石"之名--暂且慢表。
  如今再说"分定"。
  宝玉到梨香院,原想让龄官唱"袅晴丝"(《牡丹亭》杜丽娘的曲词),意外地、也是"破天荒"地遭到了拒绝和不待见。这一冷落使宝玉极度难堪羞愧--及看完了她和贾蔷的那一番情景,方悟人生情缘,不是随便而能有的,是"分定"的。比如,龄官并不爱慕宝玉这个人人歆羡的佳公子,却只恋上一个贾蔷,难分难解,百般"缠陷"一起。
  宝玉回院,说了一席话,袭人知道他又从某处"着了魔",也不再问(一问就"翻"了……)。于此,便发生一个问题:此时此后,在宝玉心中,究竟和谁方是久已"分定"的,而只待一"悟"呢?钗乎?黛乎?他梦里从哪儿得来的"木石"这一"分定"信念的呢?
  事情之复杂还不止此,"分定"并不等于洞房花烛,白头偕老。这是两回事,或可说是两层关系,有分有合。比如龄官与贾蔷,"分定"是明明白白了,但二人日后到底如何了?谁也不知,书中未曾(或尚未及)交待。这儿就又牵连到"假凤虚凰"又一层"分定"了--或者应该在"分定"之外再有一个名词表达了。
  只因这样,宝玉在一个特定时期内"悟"到了他与黛玉的"分定",其实这是个假凤虚凰的情缘。他与宝钗的"分定",自己不知,还在反对。而"金玉"的真义是金麟重现,他也不"悟",那方是真的"分定",真的"金玉"姻缘。
第71节:"分定""情悟"(2)
  所以,当事"局内"人有悟有不悟,有知有不知,有先后变化,有旁溢与回归--构成了他和她们的命运悲剧--不是近乎希腊的悲剧(tragedy),也不与莎士比亚相类。
  从大章法看,从第二十八回起到第三十六回是一大段落,是一个层次、格局,在此格局内,写黛、写钗,是"明面"的,而"底面"总有一个湘云在,却不易察悟。
  过此以后,从第三十七回海棠诗社起,将格局推向一个崭新的层次,将湘云逐步推向"前台",她的节目与主角性质,才越来越明显--然而只因伪续书的影响牢笼了大多数读者,对此总是看它不清,总以为湘云是个配角,是个副角,可有可无,不关重要。若一讲湘云,反而以为是"喧宾"了。
  真正的悲剧绝不是一个阴谋诡计破坏了"美满姻缘";悲剧的深度在于:黛玉这个当事人尚在梦想、希望、缠绵、忧虑中,却早已有一个"分定"在"播弄"她了。宝钗也是被播弄者,因为她本人并不晓得金锁是家里人伪造的,她是无辜受枉者,遭到了轻薄者的猜忌与讥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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