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别样红

第22章


只先说这三个字的曲牌名,就有点儿犹豫了。有人径直地把"凝眉"等同于"颦眉",是愁眉紧"锁",是黛玉的"颦颦"的特征--因此这支曲只能是咏叹宝黛"奇缘",不得别解,云云。
  是这么样的吗?
  拙见以为,恐怕不然。"凝眉"与"颦眉"不可混为一谈。
  "凝眉"是望远驰思之意态,即一心一意地盼望而"凝想"也,即深深怀念而难忘也。这与"愁眉泪眼"是有畛别的,而黛玉只是"眉尖若蹙",时常"自泪自干"的,这不叫"凝眉"。
  "问题"的关键是那么解释的人错把此一"凝眉"者当成了一个"女流之辈",而不知领会此曲仍是代拟宝玉的心声--凝眉的人,是宝玉,是说他刻骨铭心、日夜怀思牵挂。"一个是枉自嗟呀,一个是空劳牵挂",最是明白无误。他最忘不掉的是两个人。
第80节:幻境曲文(上)(2)
  有人又说:那结尾说的"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禁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这不是黛玉?还会有第二个?
  我答:你忘了,宝玉对"眼前春色梦中人"是"盈盈烛泪因谁泣"--就是拐个"艺术小弯儿",写他自己的泪。只不过,他的泪不愿当着人的面前而流(可以参看"平儿理妆",他哭是独自的,是要乘着连袭人也不在屋的那一刻而"痛痛地"滴泪的!读《红楼》需要一点儿悟性)。
  其实,脂砚不是也早就说知与我们了吗:"所谓此一书是哭成的!"难道这不是证明?难道只要"哭"就非得是林黛玉不成?
  这支曲,易解的是"枉自嗟呀",是黛,"空劳牵挂",是湘--因她后来与宝玉远别落于难中,故尔时时念之不能去怀。
  又易解的是"水中月",是黛,证明"冷月寒塘",中秋月夜她投水而自尽,即"葬花魂"之谓。难解的是"镜中花"如何与湘云关联贴切?
  自然,"镜花水月",是早已有之的成语,雪芹可以巧借分用,求其自然现成;但若说"镜花"之喻毫不贴切所喻之人之事,终为不能惬心而服人。友人刘心武先生主张这曲子是暗指湘、妙二人,与黛无涉。若如此,"水月"应喻观音相,可切妙姑已入佛门;而"镜花"以喻湘之解,与我无异--这又增加了我的自信心。
  也许,"机关"是在"窗明麝月开宫镜,室霭檀云品御香"这一联中?"和云伴月不分明",镜、香可以联喻,而麝月确曾对镜(宝玉为之篦头),因得运用--盖书中写及镜中梳妆的,仅此一例。
  总之,曲文中最不易解的首推这支《枉凝眉》,须得上智大慧来指点了。
第81节:幻境曲文(下)
  幻境曲文(下)
  曲子《世难容》指的是妙玉,这一点并无难解,难解的是结尾--已经导致了极其不堪的误解,如今又该如何解释?
  妙姑是"空谷幽芳",气如兰蕙。她天生的"孤癖"已使人人称"罕"!好高招妒,过洁致嫌;又骂做官的"肉食者腥膻",连穿"绫罗"的也贬为"俗艳"--富贵是她最鄙夷而远避不迭的。正因此故,她就"难容"于"俗世",势必处境危机四伏了。
  这一层刚刚说到此处,笔锋一转,却又点到她在青灯古佛前,年华渐老,"辜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这是作曲填词的叹恨痛惜,很清楚,这是说她不该出家,应该作为一个少女还原为闺秀,不致虚度了似水流年。
  这似有深意,不是泛泛之常言。
  底下紧接就是"到头来"了:她在风尘不得意中仍然抗直不屈(即是[kāng zàng]的本义)--已是与心愿相背反了;这样白玉无瑕的高人,却好似落入泥淖,与"高洁"(即"心愿")正相违逆!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何等情况?可就实难臆断而妄言了。
  就我此刻的思路来说,却有一个艺术"伏线"在此,值得注意:这种手法乃是雪芹的独创,十分别致而又"有效",因为他时常使用此法。这就是,贾府败落后,群芳散落,坠溷逐流,无有幸者。妙玉作为府中人,也被当作罪家之女分发到城外的一处尼庵去了。
  这座庵,恐怕就是铁槛寺、馒头庵。
  书中借邢岫烟之口,交待明白。妙玉为人怪癖,宣称古今好诗只两句,即"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按:此南宋大家范石湖之作也。)她因此并自署为"槛外人";宝玉乞梅诗也说"不求大士瓶中露,唯乞霜娥槛外梅",均是重要"信息"。她大约是被遣到了铁槛寺。
  --出家人进了另一个尼庵,又有何不好?怎么就是"泥陷"了?讲得通吗?
  不要忘了,凤姐"弄权",犯下罪过,就在此寺此庵。此庵庵主老尼,恐非善类--倘若如此,那就是她这好高而过洁之人,偏偏落入了这个不良的坏庵里。
  十分可能的是,老尼逼她"应酬"香客,出卖色相,以骗钱财,她严词正色,不屈于庵主的种种恶毒手段!
  我想,这样解那曲文,不敢自言即确,总比有的"红学专家"的污言秽语要强得多吧。
  诗曰:
  妙姑堪叹更堪伤,尘世难容尚自强。
  槛外曾云自为地,岂知槛内恨茫茫。
  莫将污秽辱兰芳,九畹仙葩有异香。
  风尘谁顾惜,朱楼咫尺聚豺狼。
  成窑杯小价惊人,随手嫌他村媪贫。
  应是祸端从此起,犀玉斗堕风尘。
第82节:曲、细、妙--文心匠意(1)
  曲、细、妙--文心匠意
  我看《红楼》,不大留心"故事",所以时常记错说错;而对雪芹的文心匠意,却特别喜欢探寻玩索,觉得他这支生花之笔确非常流所能"望其项背"。清代知音说他是"活虎生龙笔一支",是有感受的。因为其笔毫无"板气",更无"死句"。其灵妙之至,令我倾倒。
  今举一例,说说小丫头四儿。
  四儿在全书人物中也占有不一般的地位,例如只独她一人四名,绝无仅有。又如她的出场,独与湘云同步。这是我早就留心的。但近日有在学的小友传给我一项新意:有网友解四儿,竟有多层含义--则叹为慧悟,自愧弗如。
  先理一理一人四名的异事:
  小丫头四儿出场于第二十一回,宝玉问她名字,答云本叫芸香,花大姐姐给改了叫蕙香--宝玉又命改为四儿。这都清楚,可是还有一个"佳蕙",也是怡红院的丫头。有人以为,这与四儿无关,是另一个人,我觉不然。因为,如佳蕙是另一丫头,本即同在一房,那袭人如何会偏偏将她改名"蕙香",特意与"佳蕙"相犯,彼此纠混?情理上不会有这样的怪事。
  真正的解释是蕙香之又叫佳蕙,正如焙茗之又叫茗烟,主字不变,陪字小换而已。甚至就是,宝玉改了"四儿"之后,过些时又嫌不雅,遂将"蕙香"改为"佳蕙",也是可能的--书中不作交待,一如也不交待"茗烟"起自何时、薛蟠为何表字"文龙"了,忽又作"文起"?此皆雪芹创稿时未及"统一"之痕迹也。
  真正令人深觉可异的是什么?是本名"芸香",有何不好?为什么非要改"芸"为"蕙"?多此一番曲折,若无深意,难道不嫌笔墨之嗦?
  丫鬟侍女,自古名"香",说书唱戏,已成"通例":"梅香"一名尤其"通用",如"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几()"一例,就出现于《红楼》书中。至于《牡丹亭》的《春香闹学》,更不待言。那么,这种例子已然变雅言为俗套了,而这是荣府所不用的(见第二回冷、贾二人对话)。再说,宝玉既自题书室为"绛芸",莫非是他给取的"芸"字?但这又绝不可能,因为宝玉第一次注意到她,方问何名。可知,此名确是"四儿"入怡红院以前的本名,故带上了"香"字。
第83节:曲、细、妙--文心匠意(2)
  但袭人为之改名,却又不是为了避"香",倒是舍"芸"而取"蕙"。显然,雪芹文心的奥秘,端的在此无疑了。
  袭人何以要改?大约这实在是与史大姑娘湘云二字之名太犯讳,叫起来是不礼貌不方便的。我以为我这推断是有道理的。
  至于袭人又怎么选上一个"蕙"字?这又大有文章--这"文章",当然原是雪芹的慧性灵心,借袭人而安排巧妙罢了。
  我曾探寻这一灵慧的蛛丝马迹--试看:
  当贾政"验收"大观园工程、试宝玉题咏之才那一回,有一清客相公给那株海棠题了"崇光泛影"四字。这四字,博得了宝玉的"例外"的赞赏--他对那些人的陈词滥调都是批驳的,而独于此题给了"喝彩",这就不等闲了。这引起了我的思索。
  我首先想到"崇光泛影"四字是从《楚辞》的"光风转蕙,泛崇兰些"运化而来的。然后,又立即想到:这个赏咏兰蕙的古名句,却被苏东坡"变化"而化成了海棠的典故,即那首七绝:
  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霏微月转廊。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而这首诗则是雪芹多次运用以象征湘云的重要"文字信息"!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