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油孩子

第39章


她直截了当地告诉他,白兰地对他的喉咙有好处,让他很快地喝下许多,结果他昏了过去。她不喜欢他处于没有她的无知觉状态,于是她就把剩下的酒喝光,和他一样昏了过去。他先醒过来,把链球菌吐光了。洗漱着装之后,他看着她睡觉。她醒来时看不见、说不成也动不了,他把他的大手放在她前额上,直到她恢复了这些功能。他们不再去参加聚会--因为别人干扰他们彼此的对视。他们不再去萨格斯和穿过一百一十街。他们不再放声大笑,改成相视微笑。他们在房间两端,隔着地上铺的席子,隔着桌子对笑。他们的语言有时减成代码,有时又会加成独白,在相互搂抱中传达给对方。他们从来不抬头望天或是早早起床观日出。他们不放音乐,丝毫不知晓春天正在来临。他们只在分开时能够隐约感到这类事情,而在一起时是无法集中注意到外部世界的。他们通过对方重新创造并牢牢记住了自己的那个外部世界。他看着她在镜中的面容,就想起了在海边的日子,那时的海水看着就像蓝天。她探索着他的身体,会想到橘子、玩具杰克和装绿葡萄酒的木桶。他是静物画、婴儿、雕花玻璃、槐蓝树、手镖、露珠、镉黄、汉萨红、苔绿和对一株想和她跳舞的树的回忆。很难冷静下来,很难对他们俩之外的任何事情认真对待,但他们有时也勉强能做到。她想到过给她的老教授打电话,老教授说过,他总能帮她找到工作的。不过,或许五月份才是给他打电话的较好时机--在考试之后。他们商量过开一家零售花店和妇女时装店,店名就叫吉德和儿子①;他们还议论过抢劫银行和黑人模特经纪处;他们还商议过"新派"和纽约州,还琢磨出一种收取吉迪昂失业救济金的办法。     
    ①含义为玉石和儿子,参见译本前言--译注。但吉丁并不担心。她在银行里还有一千九百四十美元,在巴黎还有五千美元,以及其他的关系。实在逼急了,她可以长期陪一个经纪人,出卖她的屁股。     
    救济金的诡计成功了,但他只来得及取得一张支票,然后他们就手挽手地去了埃罗。     
    ○第八章《桃太郎》■第八章     
    空气中充满了痛苦,连黄瓶草那样的"天使的喇叭"都无法吹动它。一排排的痛苦骤聚在藤蔓上,不知不觉地刚好落入瓦利连的视线。他坐在花房里,对一切都已淡忘,只有一九五○年他第一次听他儿子的歌声那件事记忆犹新。     
    这些年来,他认为她嗜酒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睡眠要戴眼罩,做事笨手笨脚,矿泉美容保健,不与他人交往,难以醒来的早晨,夜间又哭又叫,脾气焦躁易怒,伤感又甜蜜的母爱。他认为她酗酒--私下里喝得很多,而当着他的面却只喝葡萄酒和雪利酒。不嗜酒的人才当真喝上几口;而秘密酒鬼则在各种场合一味喝法国的无甜味白葡萄酒--或许这只是他的看法。但他巴不得这是真的。他心力交瘁地知道,她从来没有酩酊大醉,从来没有"精神不正常",从来没有不醒人事,从来没有宿醉不起,从来没有因为经久未饮而狂躁。醉酒他能够接受,事实上,自他信以为真以来,就早已接受了。比起知晓一个美貌(而且非常正派)又清醒的年轻母亲癖爱她自己婴儿流血,什么别的问题都得算是好的了。爱之过甚了。有一次竟然把她自己锁在卫生间,手中握着一把削皮剪,不屈不挠地坚持那种母爱。不过,这也没什么严重的。总算没有把孩子从房间这头扔到那头,或者抛出窗外嘛。没用开水烫孩子,挥拳打孩子嘛。只是在孩子的细皮嫩肉上拿小针美妙地扎扎而已。"美妙",就是她用的字眼。"我知道那样做不对,知道那是坏事。但动起手来也是很美妙的啊。"她是这么告诉他的,就在那天大家都离开之后,在餐桌边亲口大声说的。他听后两膝发抖,不得不重新坐了下去。黑人们全都走出了餐室,像是灌木和树木一样,从他的视线里消失了,只剩下他俩留在枝形灯的光亮之中。她站在他身旁,面颊在挨了昂丁那记耳光之后已恢复了苍白,头发蓬乱,但样子很可爱。她站在那里,平静地诉说这一切,他也同意了,觉得可能是、应该是真的--是美妙的,若是他能够拿起死鹅旁边浅盘里的切肉刀,在她那张可爱的令人倾慕的脸上划上一道,那一刹那他也觉得很美妙的。美妙。终结的和美妙的。但他集中不了注意力。他的两膝在发抖,他的手指在桌布上颤栗。他不愿意看见他的手在打战,但他也不愿看她的面孔。他想到过--如何或者是否应该不再看她,而只看他自己的手。他下不了决心,也移不开他凝视的目光。但在她说这番话时,他是想过的。"那很好玩,我要看看针扎下去的痕迹,听听他的哭叫,但不知怎么的,我不相信会把他伤得那么重。"她管那叫"痕迹"。她看到了痕迹。没有想到会伤得"那么重"。就像实验室的一名助手切掉一只处于麻醉中的可爱的小白鼠的脾似的。
第四部分第56节:天然要求 
    突然之间,他完全清楚了该做什么了:到他那儿去。到迈克尔那儿去。找到他,触摸他,摩挲他,把他搂在怀抱中。现在就去。他想站起身,但他那双麻木的腿没有一点力气。     
    "我不能再听下去了,"他说,"我不能了。"     
    她当时住了口,怀着全然理解和彻底的耐心看着他。他还是站不起来。她对此也很理解,没有再说一句话,就走出了房间,"以后吧,"她的脚步声似乎在说,"等你健康一些,我会对你说的。和你一同分享。让这件事既是我的也是你的。"     
    瓦利连没有动弹。我永远不会那么健康了,他想。我永远不会健康得可以听那件事了。我要么现在就死,要么就去找他。等我从这张餐桌边走开,我就要二者取其一,没有中间的选择。我永远不能听那件事了。     
    当西德尼身穿睡袍,下穿睡裤,脚穿拖鞋,返回餐室时已经是凌晨两点了。瓦利连坐在花枝灯光中--腿和手指终于不颤抖了。     
    "您该到楼上去睡觉了,斯特利特先生。"     
    瓦利连稍微摇了下头。他要是上了楼,恐怕就再也不会下来了,而要是站起身,只有去死或者去找迈克尔。     
    "好好休息一下;早晨再把事情理个头绪。"西德尼说。     
    瓦利连点了点头。     
    餐桌还保持着西德尼搀着抽泣着的昂丁出去时的原样。在他帮助昂丁脱下衣服,躺倒在床,按摩着她的脚直到入睡的这段时间里,没人动过桌上的一样东西。但他根本睡不着。大海在他和妻子周围展开。他们在海中漂流,如果从这座岛上搬走,就没有去处可以着陆。他们没有住宅,没有自己的地方。一些证件有点价值,但没有储蓄。只是在一个人的遗嘱中允诺要照顾他,可那人的妻子和他自己的妻子已经闹翻了。西德尼着手清理餐桌,把东西堆放在侧桌上。心里悬着的事情实在放不下,他就直截了当地问了。     
    "斯特利特先生。"     
    瓦利连抬起那昏花的花眼,但没有说话。     
    "您打算让我们走吗?"     
    瓦利连盯着西德尼,想对准目光,后来才恍然大悟,是对方问了问题。     
    "什么?"     
    "我和昂丁。您打算让我们走吗?"     
    瓦利连把前额放到手上。"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他说,而西德尼一时只好满意地听着那从远处模模糊糊给出的回答,瓦利连则托着头,重新陷入那蜡似的恐惧--刚才西德尼曾经试图穿透的恐惧之中。到第二天清晨六点,他依旧待在那里。他的眼睛终于闭上了,他的头脑缓缓地进入偶尔的怦然一响。他醒过来是由于天然要求。不要死,也不要乘上飞机去找他儿子,而是要去卫生间。于是他从桌边走开,靠着那双无力的新腿爬上楼梯。一旦响应了那种呼唤,可以想像,就会响应别的呼唤--冲冲脸,刷刷牙,用双手向后梳梳头发。他脱下鞋,拿着鞋便坐到了床上。洗衣房水池下的漂亮男孩,因为不会说也不会哭只能唱的那幅画面--因为他没有描述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的词汇,只好唱着"啦,啦,啦,啦,啦,啦"--那幅画面整夜都停留在瓦利连的身体中,即使是阵阵的入睡也没有离去,直到早晨还停留在他没脱袜子的脚上。     
    瓦利连想到,我得为此哭泣。我得为此流泪。但不是泪水,求告上帝,但愿是血吧。我得为他的伤口哭出血泪。但我需要好几条生命,一条又一条,一条又一条的生命,一条生命对着一处伤口,一条生命对着一次淌血,对着一处灼伤。我需要终生的血汗来对着每一处创伤。而且还要有富余。一条、一条又一条生命对着那,那,那,那。伤。深入的、永恒的小男孩的伤。知道什么时候的,永不知道原因的伤,永不能够把舌头捋顺来表述,更不消说靠头脑来想通:他在这世上完全彻底地依靠的一个人--他甚至不可能选择不爱的一个人--怎么会对他下这样的狠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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