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油孩子

第40章


作为一个幼小的心灵最终可以相信的只有他活该,他就是活该受这罪,不然的话就不会有这种事发生在他身上。这世上是没有想像出来,凭空捏造出来,或者干脆是偶尔形成的世界的,不消说,说,说,说杜撰出来的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而他是对的。世上是没有容许这样的事情的世界的。因此这就根本不是什么世界。而应该是别的什么东西。我在这其中生活过,我也要离开它去死亡,但它不是世界。这也不是生活。这是别的什么东西。     
    我还总算让他舒服了一些,因为我知道,这种事无论是什么,反正不是生活。他达到了一种茫然,一种空白,一种毫无感情的地步,他希望这样才能支撑他直到血泪流出。直到他的心苏醒了,为着单一的目的一路压送着血液:在他会活着的上千年中始终有血泪从眼睛中溅出。     
    那天早上,玛格丽特醒得非常早,夜间她做了该做的梦:那是说不出口的。她马上起床;当众受辱之后痛痛快快的放松,颈手枷似的实实在在的安全感,都还保留在她身上。如同被竭力追捕之后终于被抓住并被扼住喉咙似的,她看上去反倒平静了,若是出现在报纸的照片上,那种内心的平静至少是傲慢自负和冥顽不化的表现。那种平静来自于发现一切终于结束的轻松。各个部分均已回复原位,终于可以叹着气说:"感谢上帝,我没有不受处罚地跑掉。"她不知道下一步会怎么样,不过,这不是她需要解决的问题。那是将来的事,而她的当务之急是揭示过去的事。眼下,她得洗头发,使劲洗,在头发上堆起山一样的肥皂泡,再一遍遍冲洗。然后她就坐到太阳底下,对她所知的一切护发要领全然不予理睬,就这样让头发干掉。     
    十字树林成了一栋阴霾的住宅。双双对对的人要么相互紧锁,要么分道扬镳,他们心房的低语与梦幻的雏菊树分庭抗礼。吉丁和儿子一道去筹划什么。西德尼和昂丁走在碎玻璃上,忧心忡忡,愤怒又阴郁。一会儿互相埋怨,过后又彼此抚慰。瓦利连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自己的房间;花房始终无人照看,邮件也没有读。沉寂压迫着大丽花和仙客来--因为再没有音乐来滋养。西德尼把几份午餐端到桌上,但餐室里不见人来。吉丁和儿子搜索了冰箱--两个同谋。玛格丽特只在早餐时来喝了咖啡。西德尼拿着盛有漫不经心地准备下的三明治的托盘送到瓦利连的房间,结果又原封不动地端了回来。     
    玛格丽特零零碎碎地告诉了她丈夫。她一点点地挤海绵似的东一句西一句地说着。他俩走在楼梯上时,空气中飘着这样一个句子:"并不像你想的那么经常,而且在你我之间有了这么个小家伙,在很长的时间里还是蛮幸福的嘛。"但是他已经走进了他的屋门。又有一次,她说:"不要设法让你自己相信我不爱他。他对我比生命还重要。比我的生命还重要。"她不得不重复这句话,因为他的背影很快在消失。他那双昏花老眼根本不朝她那里看。她跟他讲的都是片言只语,小得让他可以一口吞下,因为她没有那些词汇来描述她所知所记的事情。因此她没办法也没理智来描述那些太阳落下后街上无人走动的漫长而寂静的日子。当然啦,有些杂志可以期盼,但无论《生活》还是《时代》都无法填充一个上午。一天就是这么开始的。只有一次她做了那种事,一次偶然的错误,然后就又有了一次,后来就成了期盼中的事,她抗拒着,她屈服了,她计划着,她害怕了,她忘记了,因为事后她就理智了。她被婴儿的种种需要惹恼了。有些时候,她完全不得不限制他的活生生的存在;制止他对她的最好的和经常的自我的含蓄和明确的要求。她无法描述她对他的无休止的寻求安全的胃口的厌恶--一个婴儿的自以为是简直是罪孽:他睡觉时要有人在身边;他醒来时要有人在身边;他饿了时要吃东西就该像有魔法呼唤般地当即送到眼前。所以她告诉了他那些中听的部分:她无法控制自己--这是真话,因为当她对那种无边无际的蛮横,那种愚蠢的信任感到恼火时,她就禁不住要扎他了。
第四部分第57节:无法接近 
    终于有一天,玛格丽特进入他的房间,在身后锁上了门。     
    "我刚刚和迈克尔通了话。"她说。     
    瓦利连无法相信。她能给他打电话?和他通话?叫他的名字?她是不是以为这和往常一样是公事公办呢?     
    "他说他发过两封电报,告诉我们他回不来了。两封呢。但是没有一封他们用电话转告给我们。我要他给B.J.布利吉兹打电话。我们在过新年的时候显然不需要什么客人了。"     
    瓦利连一语不发。她正准备继续说下去,随便聊些事情,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血还没从他的眼睛里滴下来,所以这仍然不是生活。他之所以能够挺过来,是因为他还有些别的事情让他活下去。     
    "你怎么敢给他打电话?"他嘶哑着声音问道,"你怎么敢?"     
    "他毫发未伤,瓦利连。他没伤。"     
    瓦利连没有说话;他只是瞪着她。此时此刻的她甚至更可爱了;她的头发没有用发胶固定,没有在美发厅受罪,满头秀发只是随着她的头型自然地下垂着。她也没有化妆。小小的迷人的眉毛没有修饰,薄薄的上嘴唇比起她加意涂成的丰满样子更可人。     
    "你怎么可能知道?你怎么可能知道有什么伤和没什么伤?如果你不知道其中,其中,其中,其中的区别。"他闭上了嘴,他找不到词,"你怎么知道伤害和愈合之间的区别?"     
    "我知道;我看见过他;我探视过他。相信我,他好好的。比大多数人都好。"     
    有一阵子他们俩都没说话,后来玛格丽特才开口:"你想问我为什么。别问了。我回答不了。我只能告诉你,我在控制别那么做比不控制要成功得多。事情当真发生时,是我控制不了自己。起初我以为是因为他哭或者不睡觉。可是后来,有时候是为了让他哭或者把他从睡眠中弄醒。"     
    "我不能听这些,玛格丽特。"     
    "你能。我已经做了,而且由这件事陪着过了这么多年。你能听的。"     
    在他眼里她似乎还算坚强。他却是在消耗着,哀伤得做不成事,而她倒还坚强,比他坚强。谈起那件事来仿佛只是一个病例,一次手术,她挨了那一刀后就挽回了生命,现在正对他讲那次经历。     
    "你让人讨厌。你是,是,是,是恶魔。你那么做,因为你是恶魔。"     
    "我那么做是因为我能做,瓦利连,而我不那么做或不想那么做是在我不能的时候。"     
    "不能?"     
    "对,不能。他长得太大了,他能还手了,他能……说给别人了。"     
    "离开我。"     
    "他挺好的,我在告诉你。他没事儿。"     
    "请你离开我。"     
    她明白了,彻底明白了,她再没说一句话,就开了门锁,走出去了。     
    还有一次,她在早餐桌边等着他,她说:"你生气是因为他没告诉你。"     
    "他为什么不告诉我?"瓦利连还没有想过这一点;这些年来,他生活中始终伴随着小男孩躲在水池下只是唱着拉,拉,拉,拉,拉,拉的画面,但现在他才意识到那是他的一种气恼的表示。"他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大概是太不好意思了。"     
    "噢,天啊。"     
    "我想他至今还是不好意思。"     
    瓦利连的双手又颤抖了。"他为什么爱你呢?"他越过他那双颤抖的手问她,"他为什么爱你呢?"     
    "因为我爱他。"     
    瓦利连摇着头,又问了她第三次:"他为什么爱你呢?"     
    "他知道我爱他,"她说,"我是禁不住才那样做的。"     
    瓦利连这时可着嗓子叫了起来:"他为什么爱你?"     
    玛格丽特闭上了她那双男孩般蓝的眼睛:"我不知道。"     
    这时泪水涌出来了。不是一下子就涌出来的。不像他预想的、渴望的那样是一股血流;而更像是昏光闪烁,是眼睛里的一点变得越来越亮的水银。这才仅仅是开始,他清楚还会有更多的随之而来。现在他会满足于这一明亮的烧灼了。     
    玛格丽特睁开眼睛,注视着他的眼睛。"揍我吧,"她轻声说,"揍我吧,瓦利连。"     
    他一想到揍她时,要与她的皮肉有肌肤接触,他的颤抖的手就抖得更厉害了。他的全身都往回缩紧了。"不,"他说,"不。"     
    "请吧,求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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