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油孩子

第41章


     
    "不。"     
    "你非揍不可。求你了,你非揍不可。"     
    现在他看得见她脸上的那些线条了,那些经过化妆而遮掩得很高明的线条。这一条那一条的线,还有发际线都同其余的明显不同。她看着更真实了。不像一块"瓦利连"牌糖果,而像是公共汽车上的一个人,已经成形,长着血肉之躯,有着丰满的生命,而那条生命既不是你的,你也无法接近。     
    "明天,"他说,"也许明天吧。"     
    每天她都要求他,每天他都回答:"明天,也许明天吧。"但他从来没动手,而她也被迫想出一种方式来缓解彼此的难过。     
    新年的第一天,玛格丽特推开了厨房的门。昂丁像往常一样待在里面;玛格丽特揪过的发辫如今安静地盘在她的头顶。玛格丽特在做了那个该做的梦后,在穿过一道道的门,站到橡木桌边时,觉得周身干净,没有分量。昂丁在打盹,头靠在一把椅子的背上,脚放在另一把椅子上。她听到了门扇合页的吱扭声,当即醒来,警觉地站起身。     
    "别,别。坐回去吧,昂丁。"     
    昂丁把脚伸进软拖鞋,依旧站着。"我能给你弄些什么吗?"她出于习惯地问,也出于一种需要,以便做要她做的事,然后请这女人离开厨房。     
    "不,不,谢谢你。"玛格丽特坐了下来,似是没有受到昂丁听到谢绝后所保持的痛苦的沉默的干扰。她的目光经过那黑女人的侧面,落到百叶窗上一处露天的地方。     
    "我知道你知道,"她说,"我始终知道你是知道的。"     
    昂丁没有作答,而是坐了下来。     
    "你爱我儿子,对吧?"这话更像是声明而不像问题。     
    "我爱需要爱的一切小东西。"昂丁说。     
    "我琢磨我该感谢你,因为你什么也没说,可我不得不告诉你,要是你说了,反倒要好些。和你自己的目睹人住在同一所房子里是很可怕的。不过我觉得我能理解。你想让我恨你,是吧?所以这些年来你始终什么都没说。你想让我恨你。"     
    "没有,我没那么想过。你……你在我心里算不上什么。"     
    "噢,原来我是那样子,而你觉得恨我就痛快,是吗?我可能是个卑鄙的白人太太,你可能是个好样的有色女人。这么说,对你是不是更容易些?"     
    昂丁没有回答。     
    "不管怎么样吧,我来这儿是要对你说一声我对不起你的。"     
    昂丁叹息一声:"我也对不起你。"
第四部分第58节:世界之美 
    "我们本来可以成朋友的,昂丁。就像最初那样,当时我常到你的厨房来,吃你做的东西,我们还笑个不停。是吧,昂丁?我们是不是笑了又笑,对不对?我说得没错吧,嗯?"     
    "你说得对。"     
    "可你想恨我,所以你就闭口不说出去。"     
    "没有人可说。这是女人的事。我不能告诉你丈夫,也不能告诉我丈夫。"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我的意思是说,你为什么不对我叫喊,制止我,做些这类事情呢?你明明知道,却从来一言不发。"     
    "我猜我想的是,你会让我们走。如果我告诉西德尼,他就会告诉斯特利特先生,然后我们就会丢了差事--一件好差事。现在我也不清楚当时是怎么想的,这是实话。但是我一旦开始存在心里--那也就成了我的秘密。有时候我想,要是你们都让我走,周围也就没人可以消气了。我可不想把他留在这儿,孤零零地一个人。"     
    "你该制止我嘛。"     
    "你要制止你自己就好了。"     
    "我制止过。我事后确实制止过我自己,但你能当场制止我的,昂丁。"     
    昂丁用她双手的掌根捂住眼皮。她移开手掌时,眼睛是红的。她喘了一口粗气,才恢复原样。"那也是我的工作吗?制止你?"     
    "不。那不是你的工作,昂丁。但我希望那该是你的职责。我巴不得你喜欢我,足以帮助我。我当时只有十九岁。你那会儿三十几?三十五吗?"     
    昂丁歪了下头,从侧面看着她的东家。她慢慢地扬了下眉毛,然后眯起了眼。好像她是第一次看见玛格丽特。她费解地前前后后地晃着头。"不,"她说,"我不是三十五岁。我是二十三岁。一个女孩子。就跟你一样。"     
    玛格丽特把前额放进一只手掌中靠着。她那一头落日色的头发的根部是棕色的。她那样托着头待了一会儿,然后说:"你得原谅我这一点,昂丁。你一定得。"     
    "你原谅自己就行了。别要求更多了。"     
    "你知道吗,昂丁?你知道吗?我想做一个好极了,好极了的老夫人。"玛格丽特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那是很少有的,"昂丁?咱们来做好极了的老夫人吧。你和我。"     
    "唔。"昂丁说,不过她露出了一点笑容。     
    "我们俩现在都没有孩子了,昂丁。而且我们俩还都牢牢地定在这儿了。我们应该做朋友。还不算晚呢。"     
    昂丁看着窗外,没有吱声。     
    "是不是太晚了,昂丁?"     
    "差不多,"她说,"差不多吧。"     
    在人生的某一点上,世界之美变得充分了。你不需要把那种极致的美照下来,画下来,甚至不需要记住。那就足够了。没必要保存其记录,你也不需要与他人分享或对他人诉说。当那一刻发生时--就松开手--你松开手因为你能。世界总会在那里--当你睡觉时,它会在那里--当你醒来时,它还会在那里。所以你能够睡觉,而且有理由醒来。一株死绣球花和开花时同样纷繁可爱。黯淡的天空和阳光同样诱人,没有开花结果的金橘树并非不完美,它们本来如此。所以花房的窗户可以打开,让外界的天气进入。门闩可以不插上,细布门帘可以摘掉,因为兵蚁也挺美的,何况不管它们做什么,总是世界的一部分。     
    瓦利连开始回他的花房了。不像先前去那么早;现在他要等到早餐雨之后。他依旧对玛格丽特说:"明天,也许明天吧。"但他对那里的一切都没动手改变。没有栽种,没有剪枝,也没有移植。听凭那些花木生长或死去。骑士岛充满了岛上开始时的原貌。     
    他在他的花房中思索着清白无辜,深感内疚,因为他和一个初次谋面就在他心中扎下根的女人共同生活,但他却对她毫不了解;他眼看着他儿子长大了,说话了,但他对他同样毫不了解。这其中有些恶臭的东西,有些无辜的罪孽令人反感,使他麻痹了。他原先不了解,是因为他不想找麻烦去了解。他只满足于他所了解的。了解更多的事情是不便和可怕的。如同一个无底的水桶。如果你知道如何行走,无底状态其实与你无关。玛格丽特清楚那种无底状态--她不得不去看它,跳进去,再使自己挣扎出来--显然要比他挺得住。她做了多么可怕的事情啊。而于此一无所知不是要益发可怕嘛。他能用什么为自己辩解呢:他不知情;邮差和他擦肩而过。或许这才是他始终未收到他一直期待的消息的原因:他的清白使他不值得知情。国王们出于本能总是杀掉送信人,他们是对的。一个真正的送信人,一个称职的送信人被他所传的信息所腐蚀。如果他品格高尚,就该接受那种腐蚀。瓦利连没收到任何消息,但等候这么久之后,在等候接收、了解和传达其内容之后,他已经难以觉察地把那消息补上了。补上了他所等待的信息。他根据这条想像出来的消息,使自己全神贯注于世界的结构及其居民。但他当年选定了不去弄清他儿子从水池下传递给他的真实信息。而他所能说的一切便是他不知情。因此,他有无辜的罪孽。还有什么东西像一个自愿无辜的人那样令人厌恶的吗?难有了。一个无辜的人在上帝面前就是一桩罪孽。没人味,因此也就不足道。没有人会不汲取他那一类人的罪孽,不吸进他的无辜的臭气而生存,哪怕那会使成排的黄瓶草凋零,使他们从藤蔓上落下。     
    ○第九章《桃太郎》■第九章     
    "这是一个镇子?"吉丁叫嚷着,"看着也就是一个街区。城里的一个街区。比如在昆斯区①里。"     
    ①纽约市内的一个行政区--译注。"小点声,"他说话时搂紧了她的腰,"这里不仅是个镇子,还是县城呢。我们管它叫城市。"     
    "这就是埃罗?"     
    "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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