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寅恪与傅斯年

第10章


因而,傅斯年呼吁"一切不顾亡种灭国的人,幸勿此时兴风作浪,这不是可以苟且为之的"。
第二部分 第19节:还都南京(2)
    1936年12月12日,震惊中外的"西安事变"爆发,正在南京的傅斯年闻听张学良发动兵变,居然把赴西安视事的蒋介石抓到一间屋子扣押起来,极为震怒,高呼"国家元首岂容为贼所扣乎"?于是极力主张南京国民党高层立即出动大军讨伐叛逆,同时连续在《中央日报》发表《论张贼叛变》等言辞激烈的檄文予以声讨。傅斯年言称张学良的老子就是胡子出身,"张贼天生的是一个犯上作乱的土匪种"。蒋介石"在此时中国是无可比拟的重要,他的安危关系中国国运比任何事都切紧"。再次疾呼尽速派中央军西进,对西安呈扇形包围,只要将西安围住,"张贼学良"除投奔共产党,将是死路一条。针对有人认为出兵西进,会激怒张学良并危及蒋介石的安全,傅斯年坚称愈是大军压境,张学良愈不敢加害蒋,并预言性地指出,待中央军包围西安,张只有束手就范,屈膝投降,而张投降后,"只有蒋能救他一条性命"。【25】
    正因为傅斯年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全部维系在国民党政府和蒋家王朝的战车上,并有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的动机,才对国民党与政府核心的"老大"蒋介石本人,抱有真诚的希望与幻想。抗战军兴,傅当选国民政府参政员后,常在重庆的集会场合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对党国大事发表"宏论",欲粪土当年所谓"票号世家"的山西土财主孔祥熙。据他的老友程沧波说:忽一日,傅论及当时国民政府五院院长。论孙科,说:"犹吾君之子也。"论于佑老,乃是"老党人且是读书人"。论戴季陶,说:"阿弥陀佛。"论到孔祥熙,高声作义愤状:"他凭哪一点?"【26】
    因了傅斯年早已对孔、宋家族的所作所为与熏天气焰充满了怨恨,才有抗战兴起后,傅氏不时蹦将起来,猫腰躬背,抓住"老二"(孔祥熙、宋子文)死死不放,痛得筋骨相连的"老大"介公嗷嗷直叫,但又无可奈何。
    1938年7月12日,傅斯年以政府参政员的身份致书蒋介石,从才能、用人,纵容夫人、儿子与不法商人勾结,发国难财等多个方面,全方位抨击孔氏的恶行。尽管傅氏这尊"大炮"发出的炮弹,弹道正确,弹着点并无偏差,但作为"老大"的蒋介石却不动声色,不置一词。此举引发了"傅大炮"的强烈不满与愤慨,一怒之下,踏上了与孔祥熙决一死战,不是鱼死就是网破的不归路。从此之后,傅氏殚精竭虑,千方百计搜集孔氏贪赃枉法、以权谋私的材料,准备在参政会上-齐掷出,当场把孔氏掀翻在地。这一计划被正在美国的胡适闻知,胡立即写信劝傅不要贸然行事,搞不好要弄个惹火烧身的结局。傅斯年并不理会老师的好意,决心"除恶务尽"。他抓住孔祥熙在六起贪赃大案中影响最大、手段最卑劣的美金公债一案,抡圆了拳头,连连出击。【27】
    当此之时,中央银行国库局正直人士或与孔氏有隙者,趁机将掌握的内部重量级"炮弹"提供给傅斯年。傅对各色"炮弹"尽数编排,迅速拟成提案,交大会秘书处宣读。时大会主席团成员、外交部长王世杰见后大骇,担心事态扩大,怕被人作为借口"攻击政府,影响抗日"(王世杰语),力劝傅斯年歇手闭嘴,否则后果无法预料。傅对王的好言相劝不以为然,坚持己见,并要上诉法院,与孔祥熙对簿公堂,如果揭发罪状失实,甘愿反坐。【28】面对傅斯年破釜沉舟的凌厉攻势,陈布雷知事情已不可挽回,孔氏大势去矣,乃向"老大"蒋介石进言道:这个在你下头的孔祥熙,居然瞒着上头,趁火打劫,实在太混。"傅大炮"执意要发出的炮弹恐怕难以拦截,还是想方设法悄悄将这位"老二"做掉算了,省得鸡飞狗跳地不得安宁。蒋介石对此甚感棘手,一面尽力遮掩,一面以避免造成国际影响为由,制止傅在参政会上提出此案,建议可改成书面检举材料交蒋本人处理。蒋托陈布雷说情,陈深知傅斯年的炮筒子性格,不达目的决不会罢战言和,遂建议蒋以争取世界各国对抗战的支持,以国家利益为重等说辞,请傅改变解决问题的方式。陈布雷不愧是一流策士,深得苏秦、张仪之衣钵,凭三寸不烂之舌可摆布天下,甚而扭转乾坤。蒋依计而行,果然灵验。一提"国事为重",傅斯年便答应退让一步,决定将提案改为质询案公之于众,蒋表示同意。尽管这一改变,无形中使弹道的着力点出现偏差,火力也大大减弱,但仍使朝野大哗,孔祥熙身中数弹,东倒西歪,差点倒下。
第二部分 第20节:还都南京(3)
    小胜之后的傅斯年于1940年8月14日写给美国的胡适信中列举了自己倒孔的六条理由,谓孔氏"贪赃枉法,有钱愈要钱,纵容其亲党无恶不作,有此人当局,政府决无希望","一旦国家到了更危急的阶段,不定出何岔子"。因而,为"爱昔介公,不容不反对他"。并进一步表示"我一读书人,既不能上阵,则读圣贤书所学何事哉?我于此事,行之至今,自分无惭于前贤典型,大难不在后来参政会中,而在最初之一人批逆鳞也。若说(倒孔)有无效力,诚然可惭,然非绝无影响……至少可以说,他以前是个taboo,无人敢指名,今则成一溺桶,人人加以触物(侮?)耳"。【29】
    傅斯年之信可谓妙趣横生,不知胡适看后对骄横跋扈的孔祥熙,突然变成了一个立式皮囊形尿桶有何感想。而此后傅斯年依然是冲锋在前,抓住整个孔氏家族营私舞弊的恶行,穷追猛打,最后搞得"孔尿桶"面临散架崩盘之境地。面对危局,作为"老大"的蒋委员长决定对这个既可恨又可怜还有点离不开的"老二"施以援手,他专门屈尊就驾摆了一桌上等酒席招待傅斯年,在傅氏兴高采烈,宏论大发之际,蒋介石委婉地劝说道:"孟真先生你信任我吗?"
    "我绝对信任。"傅斯年乘兴,做出为面前这位"老大"肝脑涂地在所不辞的忠臣良将模样。
    蒋氏见状,轻轻咳了一声,道:"你既然信任我,那么,就应该信任我所用的人。"言外之意就是你既然信任"老大",也必定要信任"老二",因为"老大"和"老二"是一个血脉相连的整体。
    对这个具有历史性意义的场景,后来成为汉奸的周作人于1950年著文说道:"老蒋一泡尿撒下去,他的炮就不响了。"【30】但据当时在场的目击者说,周作人实属胡言乱语之小人,此说不足信也。事实上,老蒋的那泡尿并没有飞流直下三千尺的气势与伟力,对傅斯年而言,只不过是一点毛毛雨而已。且傅氏也不是泥巴捏成的尿桶,而是用钢铁铸成的"大炮"。因而,蒋的尿压根就没起作用,傅斯年的钢铁大炮不但响着,且响得干脆利索,有铮铮铁骨之音。其声曰:"委员长我是信任的。至于说因为信任你也就该信任你所用的人,那么,砍掉我的脑袋,我也不能这样说!"【31】
    说这话时,傅颇有些激动,脸涨得呈猪肝色,欲作拼命状,在座的陪客无不大惊失色。蒋介石沉默了一会儿,觉得对方此言虽有些不雅,毕竟是真情的流露,且对自己这个"老大"也还算一片忠心,便出乎众人意料地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决定不再顾及那位行将崩裂的尿桶状"老二"了。未久,蒋氏下达手谕,委派财政部长俞鸿钧出面调查孔氏财源的来路问题。众人一看"老大"真要对"老二"施行外科手术,胆气顿生,纷纷拥上前来,借着傅斯年射出"炮弹"的浓烟迷雾,给孔祥熙一顿乱棍飞击。在内外力量的猛烈夹击下,"孔尿桶"终于哗啦一声崩盘散架,倒地不起,头上的顶戴花翎随之泡了黄汤。
    傅斯年一炮轰走了大瘟神,举国振奋,奔走相告。"傅大炮"这一名号也随之名动朝野,天下为之敬。
    令国人失望的是,因蒋家王朝这座靠山尚未崩塌,虎狼之辈依然视中国为自己的安福之地与逍遥乐园。孔祥熙被打倒之后,蒋介石又通过外科手术式的对接,从自己势力范围内再度扶植了一个宋子文。此前一身兼任行政院长的蒋介石辞职,宋子文于1945年5月继任。
    宋家公子上台后,其恶行较之孔祥熙有过之而无不及,很快搅得天下沸腾,官愤民怨。傅斯年与宋子文二人原本还算友善,宋初上台时,"名声顿起",同大多数国人一样,傅同样对其寄予希望,并在《大公报》发表评论说过宋的好话,认为他和孔祥熙大不同云云。事隔不久,宋之狼尾突露,傅斯年发现这个家伙原来与"孔尿桶"属于一丘之貉,狼狈为奸之禽兽,"几乎把抗战的事业弄垮,而财政界的恶风遂为几百年来所未有"【32】。原来国人与自己对宋氏的看法,无非是处于"饥者易为食,渴者易为饮"罢了,"与其说是宋的人望,毋宁说是对孔的憎恨"。【33】于是,从迷惑中觉醒后的傅斯年,再度抬起他那用特殊材料铸成的大字号炮筒,先是从教育状况糟糕已极,政府只卖文化膏药等方面,来了一番敲山震虎式的轰击,希望宋氏能幡然醒悟,设法补救。傅在《大公报》撰文道:"你的轿车在上海市街上经过时,有没有想到,就在这条路上有多少人因你的经济失策而饿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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