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寅恪与傅斯年

第24章


二、马上办理退休手续,搬出学校校园,以不见为净,不闻为安,自躲一处著书立说,以不见不闻了却残生。经过交涉,搬家未能如愿,仍住中大校园东南区一号楼。但不再开课,与32年传道、授业、解惑的讲台生涯告别。陈寅恪的身影,就此于中大师生的视线内淡出,同时在整个红色中国史坛上隐去。归隐的陈寅恪用尽残年最后力气,专注于明末名妓柳如是的研究与撰著。
第三部分 第46节:汪篯、向达的悲剧(2)
    1962年6月10日,已是73岁高龄,双目失明的陈寅恪入浴时不慎滑倒于浴盆中,右腿股骨颈跌断,次日进中山医学院第二附院救治,因疼痛过度,三天昏迷不醒。医生虑其年纪偏大,若开刀手术其体质难以承受,经家属同意和醒来的陈寅恪本人认可,乃采取保守之物理疗法,但效果不佳,从此断肢再也没有复原。半年后的1963年1月21日,为了过个团圆春节,陈寅恪出院,在凛冽寒风中被人抬回家中。
    目盲膑足的陈寅恪失去了活动能力,整日躺在床上,或被抬放到一张木椅上静坐,外界的光明与他已彻底绝缘,只有无尽的黑暗与他为伴。这年春天,南京博物院院长曾昭燏到广州出差,顺便赴中大校园探望陈氏。曾昭燏乃曾国藩的重孙女,同时是清华大学教授、高教部副部长曾昭抡胞妹,与陈家有三代姻亲之交。面对故人来访,话题自然涉及曾国藩、湘军与太平军等陈年旧事。当曾昭燏说到欲购海外新印之太平军将领李秀成供状等事宜时,陈寅恪想到了自己祖辈与曾家三世之交,以及祖父与太平军交战并施计活擒幼主洪天福贵事,心头蓦地涌出一种白云苍狗,沧海桑田,聚散无常的感触。当年曾国藩特别赏识出身浙江湖州府,后侨居苏州的大儒俞樾"花落春仍在"的诗意,如今是落花流水春去也,寒风苦雨中,已是英雄迟暮,美人白头,只有"我自无语向天行"了。陈寅恪于怆怀哀愁中当日赋诗云:"云海光销雪满颠,重逢膑足倍凄然","论交三世无穷意,吐向医窗病榻边。"几日后,又有"自信此生无几日,未知今夕是何年。罗浮梦破东坡老,那有梅花作上元"等句,预见了自己行将就木,不久于人世,同时道出了对时局的忧伤与内心的悲凉。【14】
    在如此艰难时局与破碎心境中,陈寅恪立下了在撒手归天之前,完成最后一件因缘大事的雄心大愿,遂加快了《柳如是别传》的创作进度。在助手黄萱的协助下,陈寅恪不惮辛苦,经之营之,钩稽沉隐,终于在1965年完成了这部长达80余万言的皇皇巨著,为中国历史传纪文学开一崭新篇章。其中的甘苦与"坚毅之精神,真有惊天地泣鬼神之气概"(黄萱语)。
    此后,陈寅恪用尽残力,以蜡烛成灰,泪尽泣血之坚志,着手书写《寒柳堂记梦》,记叙其三世家风及本身旧事,作为对这个世界最后的告别。令陈氏始料不及的是,随着"文化大革命"爆发,此愿竟成一曲魂断残梦的绝响。
    1965年11月10日,上海《文汇报》发表了姚文元批判吴晗剧本《海瑞罢官》的"战斗檄文",自此揭开了"文化大革命"的序幕。
    1966年5月25日,北京大学哲学系聂元梓等七人贴出了《宋硕、陆平、彭珮云在文化大革命中究竟干了些什么?》的大字报。6月1日,毛泽东命令向全国广播了聂元梓等人书写的这张火药味呛人的号称"全国第一张马列主义的大字报"。当天晚上,中共中央派工作组进入北京大学取代原来的领导班子。未久,全国高校及中学全面停课,投入到"文革"洪流之中。北大原来整套领导班子一夜之间变成了十恶不赦的"黑帮分子",成为"文革"首当其冲的打击对象。陆平、彭珮云被撤职查办。各种名号的红卫兵组织迅速兴起,并在全国四面开花,一场"史无前例"的大规模民族浩劫泛滥开来。
    在"文革"风暴的中心和策源地——北大校园内,第一个被揪出来开刀祭旗的便是陈寅恪的门生,北大历史系教授汪篯。
    此时的汪篯早已不是"又红又专"的"党内专家"和著名马列主义新史学的带头人了。自他南下以"革命使者"的身份劝说陈寅恪北归任职无功而返后,便失去了郭沫若等科学教育界高层人士的信任,同时受到了学术界的普遍轻视。"反右"斗争开始,郭沫若于1958年公开点名批判陈寅恪之后,作为陈门弟子的汪篯随之地位一落千丈,立即遭到了来自同一阵营"革命战友"的批判和围攻。面对突如其来的巨变奇劫,不谙世事的汪篯精神受到极大刺激,身体一下子垮了下来,大病一场后体重一下子减去20多斤,差点在悠忽中登了鬼录——这是一个信号,此次的劫数,为他在七年之后含恨死去埋下了伏笔。
第三部分 第47节:汪篯、向达的悲剧(3)
    "文革"风潮刚刚兴起,北京大学历史系的学生们就盯上了汪篯这位早已失势的陈寅恪的得意门生,特意在他家的房门上贴上了"封条状"的大字报,以示警告。翌日,当造反的"革命闯将"前来检查时,发现大字报竟变成了几块碎片在地下飘摇。关于这一变故有两种说法:一说大字报是被风自然吹掉的;另一种说法是汪要出入房门而不得,盛怒之下便把大字报撕扯下来。愤怒的"革命闯将"见状,开始指责汪出于仇视"文革"而故意破坏捣乱,企图阻止这场轰轰烈烈的革命行动。事情很快被告发到中央"文革"驻北大工作组,工作组主事者立即把汪找来,命令他当面向"闯将"们认错并回去把大字报贴好复原。汪篯只得在"闯将"的看押下回到家中按工作组的要求一一照办,但他的内心却无法忍受"革命者"对自己这位"党内专家"的羞辱。或许是"士可杀,不可辱"的古老教义和内心的道德律不断在敲击他那敏感脆弱的心弦,就在当天夜里,汪氏压抑了近十年的精神苦痛突然爆发,于不能自制中,遂打开家中备藏的杀虫剂"敌敌畏"喝了下去。未久,"敌敌畏"毒性发作,汪篯痛苦不已,开始在家中号叫并且以头撞击水泥墙壁。邻居于漆黑的夜幕中听到隔壁突然传出如此凄惨可怕的声音,于惶恐中急忙招呼众人前来施救。但汪显然是去意已决,早已反锁了家门,外人无法进入。当众人把门强行撞开时,发现他早已气绝身亡——这一天是1966年6月11日,汪篯年仅50岁。
    汪氏成为北京大学在"文革"中的首例殉难者。
    在"文革"狂潮波滚浪涌,风雷激荡中,一个教授"自绝于人民",如同一块不可雕琢的朽木沉于污泥浊水,对世间的一切皆无足轻重。只要"文化大革命"的航船继续乘风破浪,于无岸之海横冲直撞,哪怕大地陆沉也在所不惜。这年11月20日,著名历史学家、北大历史系教授向达(字觉明),被造反派"勒令"收集革命小将们扔得布满校园的西瓜皮,不幸突然晕倒在地,未得及时救治,含恨死去,终年66岁。
    1944年,作为北大教授的向达,受傅斯年、李济等学界大师之聘请,离开昆明西南联大,携家赴四川南溪李庄,率中研院史语所、中央博物院筹备处等机构合组的西北考察团,与夏鼐、闫文儒等人第二次远征西部大漠,赴敦煌等一带文明遗迹考察。他的妻子儿女在李庄板栗坳与史语所同人共同度过了最为艰难的一段岁月。直到1945年底,考察任务告一段落,向达才返回李庄携家眷赴昆明西南联大任教,这段时间,向达与傅斯年建立了深厚的友谊。抗战胜利复员后,向达继续担任北大历史系教授。新中国成立后,向达曾一度受到重视,担任北大校务委员会委员、历史系教授,并接替南渡台湾的毛子水出任北大图书馆馆长。1954年又兼任中科院历史研究所第二所副所长。此时的向达"已走向了历史学家最美好的年华"。【15】可惜好景过于短暂,1957年大鸣大放期间,向达"对民主人士非常不满,骂他们卑鄙",提出史学界要百花齐放,不能只开"五朵金花"(南按:指古史分期、近代史分期、资本主义萌芽、农民战争及民族问题这5个方面的讨论)。不仅如此,向达曾公开在会上说马克思主义的原理和个别结论,不能代替具体的历史研究方法,"比如考古发掘,怎能说明这一锄是资产阶级唯心主义的,那一锄是马列主义的?"此语引起了当局和一些自誉为马列主义史学家的强烈不满,遂"聚而歼之"。向达出身湘西一个土家族家庭,新中国成立前后曾与湖南老家有些联系,根据这条线索,几个位高权重者无端认为向氏有攫取湘西土家族自治州州长,欲谋不轨的野心,于是,双箭齐发,向达被戴上了史学界四大右派之首的帽子(南按:据新华社1957年10月18日播发的电讯,四大右派依次是向达、雷海宗、荣孟源、陈梦家)。1959年底,向达的"右派"帽子被摘掉,总算得到了一个短暂的喘息机会。面对这一变数,北京学术界各色人等仍怀揣惊恐之心在伸头缩头地悄然观望,无一人应声。第一个向他致书道贺,祝其躲过一劫的,竟是远在岭南双目失明的陈寅恪。
第三部分 第48节:汪篯、向达的悲剧(4)
    陈寅恪与向达交往的渊源可追溯到抗战之前,而在西南联大时期更为友善并相互引为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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