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寅恪与傅斯年

第27章


第三部分 第52节:傅斯年家族的毁灭(4)
    第二天,他的尸体从湖底漂上了湖面。中央民族学院去收尸的人后来说,他们看到,傅乐焕的尸体在湖上浮起时,面朝下,是趴着的。当时在北京流传着一种说法,凡投水自杀的人,当尸体浮起时,女的仰着,男的趴着。傅乐焕的例子符合这一说法,因而断定是投水自杀。这个断定是从普遍现象中得出的规律,或有什么科学依据,无从得知。但在"文革"期间,因到处找绳子上吊自杀,或投河湖自尽的人越来越多,案例自然也就水涨船高,人们才有了这样的经验和这样的说法。如作家老舍在1966年8月23日遭到残酷的"批斗"后失踪。第二天,有人发现他已在北京西城区太平湖投湖自杀,据说老舍的尸体也呈趴伏状。
    在傅乐焕投湖自杀之前,他的堂弟傅乐成随傅斯年赴台后,未及婚娶即病逝孤岛;其妹傅乐淑则远走美国。因了傅斯年与乐成、乐淑的亲属关系,整个傅氏家族开始了一场劫难。与傅乐焕同一辈分的族侄、辽宁鞍山矿物研究所研究员傅乐新,被打成右派,下放农村劳动改造;傅斯年的亲侄子、聊城文化局干部傅乐铜,被打成右派,下放农村劳动改造;傅斯年的族叔、中国农科院研究员傅昕安被打成反革命分子,逮捕入狱;傅斯年母亲在重庆歌乐山的坟墓被炸开,其母的头颅被造反派倒上洋油挂在树梢点了天灯。傅家在聊城的祖宅被推倒砸掉,庞大的院落成为瓦砾遍地的废墟。至于受清朝皇封占地120亩的墓地——聊城郊外的傅家坟,被毁于一旦。大清开国状元傅以渐作为"地主阶级的头子"与"台湾特务、反革命分子傅斯年的祖师爷",其墓被红卫兵用烈性炸药炸开,劈棺抛尸,陪葬品或被劫掠,或被砸毁,或遭焚烧。未久,整个傅家坟近百座墓葬全部被炸开,在抛棺扬尸的同时,地下随葬品被洗劫一空。最后连牌坊、石碑、神道及道边的石兽、石俑、皇帝御赐碑文等全部被炸毁捣碎,傅氏家族成员甚至与其沾亲带故者,自此作为臭名昭著的"五类分子",披枷戴帽,或拿入大牢,或被镇压,或接受革命群众的监督改造。整个聊城傅氏一门自大清入关三百年的豪门基业,至此连根拔起,彻底算是家破人亡鬼吹灯了。
第三部分 第53节:陈寅恪之死(1)
    ◎陈寅恪之死
    身居北方的弟子汪篯自杀,好友向达死了,"论交三世"的俞大魂归西天,世侄傅乐焕钻入了湖底。躺在南国病床上,在"文化革命"狂潮的洗礼与巨大冲击中奄奄一息的陈寅恪自是在劫难逃。
    1966年7月,在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的"四大"声浪中,中山大学的"革命者"闻风而动,开始造起反来。霎时,整个校园内鸡飞狗跳,人喊马嘶,大字报铺天盖地。陈寅恪由原来的大字号"走资派"、"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也水涨船高地被加封为"牛鬼蛇神"、"封建余孽"、"死不改悔的走资派",同时被指斥为大肆挥霍国家财产,享受高级护理待遇,非美帝国主义的药物不吃,有意污辱为其理疗的年轻女护士等的"罪魁祸首"。而随着原中南第一书记陶铸被江青等"文革"新贵打倒在地,一直颇受陶氏关怀的陈寅恪更是雪上加霜。助手黄萱被赶走,当年受陶铸直接关怀而委派到陈家的三名护士被撤除,陈寅恪工资停发,存款冻结,陈家住居的校园内东南区一号楼被大字报覆盖,远远望去如同一口巨大的白色棺材,兀立于树木丛生的校园一隅,望之令人恐怖惊悚。接下来,大字报由楼外糊到了室内,门脸、衣柜、床头,甚至陈寅恪的衣服上皆由大字报贴盖。面对此情,唐筼曾发出了"人还没死,已先开吊了"的哀怨。
    造反派们见陈家虽已"开吊",但人还继续活着,为做到名符其实,索性进行抄家与劫掠财物的大规模行动。陈寅恪后半生积攒的书籍全部查封,手稿被掠。唐筼先祖遗留的一点纪念性首饰及陈寅恪历尽千难万险,历尽十几年战火侥幸保存下来的二十余封祖父往来手札亦被劫走。经过几次"战斗洗礼",陈家财物尽失。为达到终极目的,致陈氏于死地,"革命者"心生奇计,先是把几只大字号高音喇叭吊至陈宅窗前屋后,让其听取革命群众对其发出的怒吼之音。双目失明,不辨牛马且患严重失眠症与心脏病的陈寅恪,突闻几个"怪物"整日在耳边嗷叫不止,惊悚不安,惶惶不可终日。"革命者"见效果初成,乃加大攻伐力度与强度,将高音喇叭干脆搬进室内,绑到了陈氏的床头之上。每当"革命者"呼声响起,整个陈宅如狂飙突至,风雷激荡。陈氏夫妇未闻几声,即感天旋地转,双双心脏病复发,口吐白沫,倒地不起。
    1969年春节后,陈寅恪一家被扫地出门,迁至中大校园西南区五十号一所四面透风的平房住居。此时陈寅恪病体衰弱得已不能吃饭,只能进一点汤水之类的"流食",偶有亲友偷偷登门拜望,他躺在病榻上已说不出话,只是眼角不断有泪流出,望者无不凄然。身处困厄绝望的陈寅恪自知将不久于人世,但面对几次被登门的"革命者"乱拳打倒,心脏病日趋严重几乎瘫痪的唐筼,陈认为爱妻可能将先于自己命赴黄泉,悲凉无助中,夫妻相对而泣。奄奄一息的陈寅恪怜夫人之悲苦,叹命运之不公,心怀无尽的怨愤与痛楚,留下了生命中最后一曲挽歌《挽晓莹》:
    涕泣对牛衣,载都成肠断史。
    废残难豹隐,九泉稍待眼枯人。【21】
    1969年5月5日下午,躺在床上气脉已竭的陈寅恪,再次被迫向当权者作口头交代。陈寅恪有"我现在譬如在死囚牢中"之语,终至泪尽泣血,口不能言方休。延至10月7日晨5时30分,心力衰竭的陈寅恪于凄风苦雨中溘然长逝。
    一个月后的11月21日,唐筼撒手人寰,追随陈寅恪而去。
    关于陈寅恪在生命旅程中最后一段时光的生活以及因何致命创伤而死去,当时住在中山大学的梁宗岱夫人甘少苏在回忆录《宗岱和我》中说:"那时候,挨整的人及其家属都特别害怕高音喇叭,一听到高音喇叭声,就战战兢兢,因为红卫兵经常用高音喇叭通知开会,点人出来批斗游行;而出去一次也就是小死一场。历史系一级教师陈寅恪双目失明,他胆子小,一听见喇叭里喊他的名字,就浑身发抖,尿湿裤子。就这样,终于给吓死了。"
    泰山其颓,梁木其坏,哲人其萎。三百年乃得一见的史学大师就此远去。
    此前的1964年,陈寅恪在《赠蒋秉南序》中云:"凡历数十年,遭逢世界大战者二,内战更不胜计。其后失明膑足,栖身岭表,已奄奄垂死,将就木矣。默念平生,固未尝侮食自矜,曲学阿世,似可告慰友朋。至若追踪前贤,幽居疏属之南、汾水之曲,守先哲之遗范,托末契于后生者,则有如方丈蓬莱,渺不可即,徒寄之梦寐,存乎遐想而已。呜呼!此岂寅恪少时所自待及异日他人所望于寅恪者哉?"又说:"虽然,欧阳永叔少学韩昌黎之文,晚撰《五代史记》,作《义儿》、《冯道》诸传,贬斥势利,尊崇气节,遂一匡五代之浇漓,返之纯正。故天水一朝之文化,竟为我民族遗留之瑰宝。孰谓空文于治道学术无裨益耶?"【22】此篇泣血滴泪之序文,是陈寅恪生命中的一曲悲歌,是一个文化殉道者的独白,同时也是一位虽九死而不悔的学术老人留给这个世界的一个隐语。
    "平生治学,不甘逐队随人,而为牛后"的陈寅恪,在《王静安先生遗书序》中曾说:"自昔大师巨子,其关系于民族盛衰学术兴废者,不仅在能续先哲将坠之业,为其托命之人,而尤在能开拓学术之区宇,补前修所未逮,故其著作可以转移一时之风气,而示来者以规则也。"【23】这是陈寅恪心中"大师"的经典性标志,也是一个大师对另一个大师的敬仰感佩之语。只有开一代风气和示来者以规则,才堪当大师之任与大师之名号。此点在陈氏《朱延丰突厥通考序》中说得更加清楚明了:"考自古世局之转移,往往起于前人一时学术趋向之细微。迨至后来,遂若惊雷破柱,怒涛振海之不可御遏。"【24】"但开风气不为师"的名言,不仅是龚自珍的自白,也是陈寅恪的志趣和自道,他没有在任何场合自命为大师,更未在任何时候端过大师的架子——这是陈氏的自谦,也是他的自尊自重之处。庄子曰:"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陈寅恪自甘寂寞,不动声色,唯以身示范且以皇皇巨著昭示来者。陈氏一生在学术上开创的名山大业,以及在乱离之世闪耀的人格光辉,令后人高山仰止,脱帽为之鞠躬致敬。
    陈寅恪业归道山的许多年后,有研究者云,在学术领域,像他这样的大人物,是五百年才出一个的,如果不是因为战乱纷扰、颠沛流离、命途多舛,陈寅恪的学术事业将更加磅礴盛大,气冲霄汉,会使沧海涌动、群山位移……
第三部分 第54节:陈寅恪之死(2)
    然而,假设毕竟是假设,像梦也毕竟还是梦一样。早在1933年早春,鲁迅对《东方杂志》发起的"新年的梦想"征文中,就曾清醒而理性地说过:在这个社会上,"虽然梦"大家有饭吃"者有人,梦"无产阶级社会"者有人,梦"大同世界"者有人,而很少有人梦见建设这样社会以前的阶级斗争,白色恐怖,轰炸,虐杀,鼻子里灌辣椒水,电刑……倘不梦见这些,好社会是不会来的,无论怎么写得光明,终究是一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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