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布林的魔术师

第10章


  “他以前在大学里教数学。”
  “什么叫做数学?”
  “用数字计算。”
  她想了一会儿。“我知道啦,我早就知道啦。我,你瞒不了我。只要对男人瞧上一用民,我就能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出来。你想干什么,跟她结婚吗?”
  “不过我已经有老婆啦。”
  “对你来说,老婆算得了什么呢?你怎么碰到她的?”
  “她在剧场里;有人介绍我们认识。不,我在表演心灵感应术;我告诉她,她是个寡妇和别的事情。”
  “你怎么知道的呢?”
  “那是我的秘密。”
  “哦,还有什么别的情况吗?”
  “她爱上了我。她愿意撤下一切,跟我一起出国。”
  “就这么走吗?”
  “她要跟我结婚。”
  “跟一个犹太人?”
  “她要我改变一点儿宗教信仰。……”
  “就这么一点儿,嗯?——干吗你非要出国不可呢?”
  雅夏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恶狠狠起来。“我在这儿有什么呢?二十五年来,我一直在演出,而我仍然是个穷小子。我在绳索上还能走多久呢?顶多十年嘛。人人夸赞我,可是没人肯出钱。在别的国家,他们欣赏像我这样的人。有_个只懂几套戏法的人变得又出名又有钱。他在皇上面前演出,乘着高级四轮马车跑码头。要是我在西欧出了名,我在这儿,波兰,就会受到不同的待遇。你懂得我跟你说的话吗?这儿,他们模仿外国的一切。一个演歌剧的歌唱家尽管唱得像猫头鹰叫、要是他在意大利演唱过,人人都喝彩:‘好!’”
  “说得对,不过你得改变宗教信仰。”
  “那又怎么样?你给自己划个十字,他们把水撒在你身上。我怎么知道哪一位上帝是真的?谁也没有到天上去过。反正我也不祈祷。”
  “你成了天主教徒,你就准会祈祷,没错儿。”
  “在国外,谁也不注意这一套。我是个魔术师,又不是个教士———你知道,眼下流行着一种新鲜玩意儿呢。熄灯以后,你把鬼魂召来。你坐在桌子旁,把双手放在桌面上,桌子就升起来了。所有的报纸上都登满了这种消息。”
  “真的是鬼魂吗?”
  “别惹人笑话。全是那个巫师干的。他伸出脚去,把桌子顶起来。他把大脚趾头扭一下,发出啪的一声,那就是说,鬼魂传来了信息。最有钱的人都参加这种降灵会,尤其是女人。譬如说,有一个人的儿子死了,他们巴望跟他来往。他们付钱给巫师,他就把那个儿子的鬼魂召来。”
  泽弗特尔睁大了眼睛。“真的吗?”
  “真蠢!”
  “也许那是妖术吧?”
  “他们压根儿不懂什么妖术。”
  “我听说在卢布林有个人能够用一面黑镜子显出死人。他们说,我在那儿能够看到莱布什。”
  “那么,你干吗不去呢?他们会给你看一张相片,告诉你那就是莱布什。”
  “哦,他们倒是让你看到东西的。”
  “白痴,”雅夏说,他感到惊奇,自己居然同泽弗特尔这样的人谈论这种事情,“我能够让你在镜子里看到你喜欢的任何人,哪怕是你的奶奶也成。”
  “上帝是没有的,对不?”
  “上帝当然是有的,不过谁也没跟他讲过话。上帝怎么能讲话呢?要是他讲意第绪话,基督徒就听不懂;要是他讲法国话,英国人就会发牢骚。《摩西五书》上说,他讲希伯来话,可是我没有在那儿听他讲啊。说到鬼魂,那也是有的,不过没有魔术师能把他们召来。”
  “灵魂是怎么回事呢?啊,我真害怕。”
  “怕什么呢?”
  “夜晚,我躺下去,没法闭上眼睛。所有的死人都在我面前列队走过。我看到他们把我妈妈送进坟墓。她浑身雪白……咱们到底干吗要活在世上?我非常惦记你,雅夏尔!我不愿给你出主意。不过那个异教徒会把你拉到地狱里去的。”
  雅夏恼火了。“她怎么会呢?她爱我。”
  “这不会有好结果。你可以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可是一定要做个犹太人。你的老婆会落得个什么结果呢?”
  “要是我活不成,她会怎么办?男人一死,过了四个礼拜,那个婆娘又去站在结婚的华盖底下了。泽弗特尔,我可以跟你坦白地说。咱们俩中间没有秘密。我要碰碰运气。”
  “那么,我呢。”
  “我发了财,也不会忘掉你的。”
  “得了吧,你早就会忘掉啦。你跨出门槛那会儿,就已经忘啦。别以为我是在忌妒。我头一回认识你,我激动得直打哆嗦。我会给你洗脚,而且喝你的洗脚水。可是,我跟你比较熟悉以后,我就对自己说:‘泽弗特尔,全是白搭——干吗要打哆嗦呢。’我是个没有受过教育的女人,懂得不多,不过我肩膀上长着一个脑袋。我想得很多,有各种各样的念头。听到风在烟囱里呼呼地打口哨,我就非常忧伤。你不会相信我的话,雅夏尔,不过近来我甚至想到过自杀。”
  “干吗偏偏想到这件事情呢?”
  “只因为我感到腻烦,手边又有一条绳。我看到梁上有个钩子。就是灯旁那个钩子。我站在脚凳上,那真是再合适也没有了。接着,我笑起来啦。”
  “为什么?”
  “哪儿有什么理由。你把绳使劲一抽,那不是全都完了吗……雅夏尔,带我到华沙去吧。”
  “家什怎么办?”
  “我把所有的东西一古脑儿卖掉。让哪一个人来占个便宜吧。”
  “你到华沙去干什么呢?”
  “别担心,我不会赖在你身上白吃的。我会像故事里那个要饭的女人那样走掉。我会站在哪一家人家的门口,说:‘我就待在这儿。’人到哪儿都能洗洗涮涮,提篮吆喝。”
第 三 章
                 1
  雅夏原来打算回埃尔兹贝泰那儿去吃饭,但是泽弗特尔说什么也不肯。她为他准备了一顿他喜欢的饭:奶酪、肉桂末烙阔面条。泽弗特尔抽开门上的插销,拉开窗帘,串门的人就开始来了。女人们进来显一显她们从集市上买来的便宜货和男人们送给她们的礼物。那些年纪比较大的婆娘穿着旧拖鞋、式样不好的衣服,披着肮脏的头巾。她们向雅夏咧开了没有牙齿的嘴笑笑,卖弄风情地炫耀她们的丑相。年轻的主妇为了对客人表示敬意,都穿得整整齐齐,浑身戴着首饰。虽然泽弗特尔自以为隐瞒着她和雅夏的关系,她却得意扬扬地给每一个吹大气的女人看雅夏送给她的那条珊瑚项链。有几个女人试戴了一下,讨好地露出微笑,会意地眨眨眼。小山上并不流行放荡的风气。小偷坐了牢,他们的老婆规规矩矩地守许多年,等她们的丈夫出来。不过泽弗特尔是外地人——比吉普赛人更下贱。再说,她是个被抛弃了的妻子。而雅夏呢,那个魔术师有着浪荡子的名声。女人们同雅夏点头招呼,窃窃低语,向他飞媚眼。他的魔术在这里是赫赫有名的。那些小偷时常说,要是他参加帮会,他的路上撒满了黄金。小山上共同的看法是,哪怕做小偷的老婆,也比做雅夏那样的人的老婆强;他带着一个异教的姑娘,到处跑码头,只有在过节的日子才回家;他老婆从他那里什么也得不到,只有丢脸出丑的份儿。
  过了一会儿,男人们开始拥进来了。查姆一莱勃,矮个子、宽肩膀、黄胡子、黄脸、黄眼睛,他来讨一支华沙雪茄。雅夏给了他整整一盒。泽弗特尔端来一瓶酒和一盆洋葱卷饼,摆在查姆一莱勃面前。他原是个老手,不过身子已经垮了,不中用了。他在每一座监狱里都待过。他的肋骨被打断过。他有一个弟弟,叫布劳奇。克洛兹,是个偷马贼,被庄稼人用水活活地煮死的。查姆一莱勃认真地抽了一日华沙雪茄,喝了一杯伏特加,然后问:“华沙发生什么事情吗?那座佩威克老监狱怎么啦?”
  瞎子梅彻尔是个高大结实的人,肩膀阔得像巨人,笔直的后颈,前额上有一道疤痕;有一个眼窝裂开着,随身带着个纸包。雅夏已经知道纸包里是什么东西:一把给他开的锁。梅彻尔是一个开锁能手。他总是带着一根撬棍;他原来是个熟练的锁匠,后来才改行,干起那黑夜里闯进人家的没本钱买卖来。几年来,梅彻尔想方设法要造一把雅夏撬不开的锁。他现在羞答答地坐在桌子旁,耐心地等着谈话转到锁上来。直到现在,他总是输给雅夏,因为不管一把锁多么复杂和巧妙,雅夏总是在几分钟里设法把它打开。经常用的不过是一个小钉子或者一只发夹。但是梅彻尔不死心;他一直打赌说,他会造一个天使长加百列也撬不开的保险箱。每一次梅彻尔到卢布林去,就会找锁匠亚伯拉罕。莱布什,还有别的铁匠和技工商量。梅彻尔的屋子里布置得像一个工具铺,摆满了锤子、挫刀、钢锯、各种各样的铁条、钩子、钻头、老虎钳和烙铁。他的妻于。黑贝拉,说他爱工具爱得入迷了。雅夏对他笑笑,眨眨眼,算是打招呼。梅彻尔拿稳了这一回雅夏准输,但是雅夏有把握凭着他那一手奇妙的绝技,这里一捻,那里一转,就会像用魔法似的把锁打开。
  末了,他们全来了:门德尔。凯什克、约塞尔。凯奇、拉泽里尔。卡拉兹密奇。他们眼下的首领叫伯里希。维索克尔,他身材瘦小,眼睛躲躲闪闪,秃顶、尖脑袋、尖鼻子、尖下巴,胳膊同猴子的一样长。伯里希。维索克尔同泽弗特尔一样是大波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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