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布林的魔术师

第11章


他穿得像个花花公子,颜色鲜艳的裤子、黄皮鞋、天鹅绒背心和绣花衬衫。他的头上总是戴着一顶有羽毛的礼帽。皮靴的跟特别高,用来增高他的身材。伯里希扒窃的手法非常巧妙;他能够从一个扒手身上偷表。他懂得俄语、波兰语和德语,跟官方人士处得很好;事实上,他不能算是个小偷,而是一个坐地分赃、穿针引线的窝主。几年以前,他坐过牢,倒不是因为偷窃,而是因为他在赌纸牌“小链儿”的时候欺骗了一个贵族。伯里希。维索克尔对纸牌,就像瞎眼梅彻尔对锁一样,非常精明,但是他不是雅夏的对手。雅夏总是使出几手新招来打败他。即使现在他口袋里就藏着几副纸牌,做记号的和不做记号的都有。伯里希是个出了名的闲不住的人。他没法安安分分地坐定在椅子上。这会儿,别人都坐在桌子周围,他像一只关在笼子里的野兽,又像一只想咬自己尾巴的狼那样转过来,扭过去。他歪着脑袋,用嘴角说话。“你什么时候跟我们一起于呢,嗯?”他用鼻音问雅夏,“握一握我的手,入帮吧。”
  “在监牢里折磨得皮包骨头吗?”
  “处处留神,一下子把浮在面上的奶油撇来。”
  “哦,防不胜防,”瞎子梅彻尔嚷着说,“谁也保不住不失风。”
  “你就该懂得辨别风向嘛,”伯里希。维索克尔针锋相对地回答。
  雅夏知道得很清楚,他不应该待着不走。埃尔兹贝泰不见他回去,会等得不耐烦。玛格达呢,也在盼他。博莱克瞧不起他,只想找一个这样的借口干掉他。但是就是脱不了身。他从童年起就认识这帮人。他们看他发迹起来,从一个耍熊人的助手上升到波兰剧场里的红人。男人们拍他的脊背;女人们跟他调情。他们个个都钦佩他这位表演大师。他分发雪茄、烟卷。人群中有几个是他以前的情人,尽管现在已经正正经经地结了婚,做妈妈了,还是卖弄风情地望着他,流露出缅怀往事的微笑。尽管他开始同泽弗特尔来往的时候小心谨慎,她自己把他们的关系透露了出去。这个臭娘儿们啊,有了个汉子还要做广告哪。
  起先,他们闲谈时事。世界上有什么新闻?什么时候重新同土耳其开战?那些造反的人扔炸弹,谋刺沙皇,号召铁路工人罢工,他们到底想要什么?巴勒斯坦有什么新闻?那些在干涸了的沼泽上建立殖民地的异教徒,到底是一些什么人?雅夏—一地解释。他不但看《犹太日报》,华沙所有的报纸他全看。连希伯来语的报纸他也翻一翻,尽管他不懂得那些现代的表达方式。在这里,皮阿斯克,居民像蹲在树桩上的蛤貘,但是在外面的世界上事情迅速地发生着。普鲁士已经变成一个强国。法国人并吞了非洲的一部分——那里居住着黑人。在英国,正在建造一艘艘十天内就能横渡大洋的轮船。在美国,火车在屋顶上行驶;一幢三十层的大楼已经落成。即使华沙吧,也一年比一年更大、更美了。木板的人行道已经拆掉;室内安装起自来水管。已经允许犹太孩子上中学和到国外的大学里去念书了。
  那些小偷一边留神听着,一边搔脑袋。女人们脸涨得通红,交换着眼色。雅夏告诉他们美国的黑手党。他说他们寄一封印着黑手的信给一个百万富翁:速送现款若干,否则脑袋要挨子弹。哪怕那个百万富翁有一千个保儦,如果他不付那笔勒索的钱,他就性命难保。
  伯里希。维索克尔突然插嘴说:“这儿也能够干这一行买卖。”
  “可是把信寄给谁呢,担水人特雷特尔吗?”
  小偷们哈哈大笑起来,重新点燃他们的熄灭了的雪茄。
                 2
  瞎子梅彻尔憋不住了。他说:“雅夏,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情。”
  雅夏眨眨眼睛。“我知道,我知道,把货给我亮出来吧。”
  梅彻尔慢腾腾地打开纸包,露出一把有夹件和附件的大锁。雅夏顿时轻松愉快起来。他带着困惑和嘲笑的滑稽神情用斗鸡眼开始检查那把锁,他这种表情总是把坐满在酒馆里的庄稼人和华沙的阿尔罕伯拉夏季剧场里的观众全逗得哈哈大笑。一眨眼,他换了一副模样。他嘘嘘地叫,扭动鼻子,甚至巧妙地摇动耳朵。女人们格格地笑起来。
  “你从哪儿掘到这个新奇的玩意儿?”
  “还是显一显你到底有什么本领吧,”瞎子梅彻尔说,他有点恼火了。
  “上帝他老人家也打不开这把密封的夜壶,”雅夏嘲笑地说,“你把它一装配好,那是好得没说的啦。不过你不妨蒙住我的眼睛,我用不着看就能把它撬开。也许你想打个赌吧,嗯?我十个卢布赌你一个。”
  “行。”
  “说话要算数,把钱掏出来,”查姆一莱勃嚷叫起来。
  “我们用不着把钱掏出来。我相信他。”
  “孩子们,把我的眼睛蒙起来!”雅夏说,“不过要蒙得我什么也看不见。”
  “我来用我的围裙把你的眼睛蒙上,”小玛尔卡说,她是个红头发的女人,头发用头巾向后束着。她丈夫在雅诺夫的教养所里过日子。她从腰上解开围裙,站在雅夏背后,扎在他的眼睛上。同时,她用食指在他的颈窝里挠痒痒。雅夏始终默不作声。
  “他们到底拿什么零件装配的?”他拿不准。尽管他同往常一样充满了信心,他并不排斥失败的可能性。有一回,有个锁匠为他造了一把大锁,没有什么钥匙或者撬棍可以把它打开。锁里的零件都焊在一起了。玛尔卡把她的羊驼毛围裙绕了几圈,然后牢固地用力打了个结,尽管她的手很小,但是同往常一样,在眼睛和鼻梁中间有一个空隙,他可以从这个空隙看到东西。不过雅夏用不着看。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根尖头的粗铁丝。那是他用来开一切锁的万能钥匙。他在开锁以前先把它给大家看一看。只见他轻轻地按着那把锁的表面,就像医生用听诊器轻轻地按他的病人。他仍然蒙着眼睛,找到了钥匙孔,把铁丝尖头插进去。插进去以后,他转动铁丝,使它越插越深,直插到锁的内部。他刺探了一会儿。他对自己的本领感到惊奇。这条铁丝查清了卢布林的专家们蕴藏在这把锁中的全部秘密、全部心计。它看上去好像复杂,却像犹太小学里学生们互相猜的谜语一样简单幼稚。你要是猜出一个,就全都猜得出。雅夏马上能够把锁打开,但是他不愿意叫瞎子梅彻尔下不了台。他决定装模作样地小小表演一番。
  “哦,这玩意儿倒真难对付!”他嘟嘟嚷嚷地说。“他们在哪儿造了个什么样的蜂窝?这么许多牙齿和钩子,简直是一台正式的机器!”他把铁丝拉啊,推啊。他耸耸肩膀,好像在表示“我一点也不知道这玩意儿里面到底是什么结构!”大伙儿寂静无声,只有查姆一莱勃那个长满息肉的豁鼻子发出呼呼呼的声音。有几个女人开始窃窃私语和格格地笑起来,这是紧张的迹象。这会儿只听雅夏说出了那句他在演出的时候不知说过多少次的话:“一把锁就像一个女人。它早晚免不了要投降。”
  女人们一下子哈哈大笑起来。
  “女人可不是完全一模一样的。”
  “这是个耐心的问题。”
  “别这么自信,”瞎子梅彻尔急切地说。
  “‘别逼我啊,梅彻尔。你在这玩意儿上花了半年工夫。你把什么都装配在里面了。说到头来,我可不是摩西。”
  “它不投降吧,嗯?”
  “它会投降的,会投降的,你只要使劲按一按它的肚脐眼就行啦。”
  这当儿,锁啪的弹了开来。大笑声、喝彩声,接着是一片吵闹中。
  “玛尔卡,给我解开,”雅夏说。
  玛尔卡用颤抖着的手指头解开围裙。那把锁躺在桌子上,好像显出一副不中用和丢脸的模样。人人的眼睛里流露出愉快的神情,只有梅彻尔的那只独眼仍然闪烁着令人毛骨惊然的热切光芒。
  “你准是个巫师,要不然,我不叫梅彻尔!”
  “那还用说,我在巴比伦学过妖术。我可以把你和玛尔卡变成兔子。”
  “干吗偏偏挑上我?我丈夫要的是老婆,不要兔子。”
  “干吗不要兔于?你能穿过铁栅栏,跳进他的牢房嘛。”
  雅夏坐在这帮不体面的人中间,感到丢脸。万一埃米莉亚知道他跟哪些人来往,那才糟呢!她认为他是一个天才,一位崇高的艺术家。他们谈论宗教啦、哲学啦、灵魂不灭啦。他引用《犹太教法典》上那些名言警句同她说话。他们谈到哥白尼、伽利略——谁知在这里他同皮阿斯克的小偷们鬼混在一起。但是他就是这个样子。总是有另一个角色要他扮演。他有多得数不清的性格——犹太教的和异教的、善良的和邪恶的、虚伪的和真诚的。他可以同时爱上许多女人。他眼下已经背叛自己的宗教,然而——他发现一张从圣书上扯下来的纸,总是拣起来,用嘴唇吻一吻。人人都像一把锁,个个都有他的钥匙。只有像他——雅夏——这样的人能够打开一切灵魂。
  “得了,把你的钱拿去!”
  瞎子梅彻尔从一个深钱包里掏出一个银卢布。有一刹那,雅夏考虑不接受这个卢布,不过他认识到这是对梅彻尔极大的侮辱,尤其是帮里的财库快要掏空的时候。帮会里的人非常重视信义。要是他不接受钱,他可能挨刀子。雅夏接过递给他的那个卢布,用手掌掂了一掂。
  “不费劲的外快。”
  “你的每一个手指头都应该让嘴唇亲一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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