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宇诗集

第4章



  但真的
  是一些坏诗
  押韵的坏诗
  但他继续写
  怎么办
  那是他道歉的方式
   
  
  因为整容失败
  他显得尖锐
  不合情理
  在靠近他们的时候
  如果能裸着
  最好就裸着
  至少那样子
  他能够感觉自己
  有一部分是真的
  但是一完事
  他就穿上衣服了
  于是
  一切变得
  非常猥琐
   
  
  譬如这样很长
  的走廊上很多
  扇门其中一扇
  中央贴著一个
  女人的头走进
  去用特定的两
  种姿势之中的
  一种解决一些
  事情这就是所
  谓「证据」「
  生物学的证据
  」
   
  
  无名男尸招领公告
  姓名:不详
  年龄:约40岁
  籍贯:不详
  特征:约175公分,长脸
  极瘦 右鼻侧有痔
  衣著:白色内衣裤,黑色
  外裤,米色短袖上
  衣,足穿棕色皮鞋
  日期:10月5日为火车撞毙
  地点:中华路
  备注:请向城中分局认领
   
  
  一个女人
  每个月
  流一次血
  懂得蛇的语言
  适于突击
  不宜守约
   
  
  1.
  龙堕落为一个男人
  显然,是一个男人
  胎生
  直立行走、小便
  长于分析
  嗜痒
  充满远见
  极少狎妓
  否则必刷牙
  洗脸
  偶尔冒用军警票
  装出严峻的神气
  群居
  偏食
  右耳稍大
  2.
  有的证据藏在口袋里
  一些蛋壳
  带著黏液
  那是初冬
  大衣上有久藏的霉味
  也就不免困惑
  于前世的追索
  3.
  「我终于相信地心引力了,」
  他坐在暗处
  戴著眼镜
  毛衣上有樟脑的气味
  因为悲伤
  所以骄傲:
  「除了辉煌的家世,
  我一无所有。」
  除了男人全部的苦难
  溃疡、痔疮、房地产、
  「希腊的光荣罗马的雄壮」、
  核子炸弹
  我研究他的脊椎骨
  探寻他的下颚
  牙床,爱上他:
  「难以置信的
  完美的演化。」
  「真是,」他说
  「造物一时失察。」
   
  
      给父亲
  父亲在刮胡子
  唇角已经发黑了
  我不忍心提醒他
  他已经死了
  整夜我们听巴哈守灵
  他最爱的巴哈
  我们送他去多风的高地
  行进一个干燥繁琐的礼仪
  给他宽边的帽子,桧木手杖
  给自己麻布的衣裳
  组成整齐的队伍
  送他去多风的高地野餐
  送他去一个不毛的高地野餐
  引聚一堆火,烧起薄薄的大悲咒
  我试著告诉他、取悦他
  「那并不是最坏的,」「回归大寂
  大灭,」无挂碍故
  无有恐怖
  他驯良而且听话
  他病了太久,像破旧的伞
  勉强撑著
  滴著水
  「生命无非是苦。」
  我说谎。我24岁。
  他应该比我懂,但是,
  比呼吸更微弱,彷佛
  我听见他说
  「我懂,可是我怕。」
  微弱,如眼帘的
  启合。我用美学的字眼
  说到它,宇宙中最神秘的一部份
  诗里面唯一的主题……
  …………………………
  「现在,你能不能想起来
  7岁的时候,我要你
  给我买一套降落伞?」
  我总是离题太远
  而且忘了回来
  他等著,等很久
  他说:「我怕。」
  我不能同行
  我委婉的解释
  他躺著,不再说话
  他懂
  他以前不懂,当我第一次
  拒绝的时候,13岁
  因为急速发育而腼腆
  自卑,远远的,落在后面
  我们去买书。
  一个孤僻的女儿
  爱好艺术………
    
  参加的人都领了一条白手帕
  回来
  除了他。孤独地
  留下他
  刮好胡子
  不再说话
  继续一场无声的
  永远的野餐
   
  1983
  我决定降落在这里,这里有我的族类,
  那些在速度中完成一切妄想的人马。
   
  
  茶淡了
  用一种安静的速度
  黑夜降临的速度
  袜子刚刚穿好
  苍蝇飞进来
  蚂蚁在墙边疾走
  点根烟
  找了奶粉罐子磕烟灰
  奶粉罐子
  在闹钟和一张
  过期的讣文前面
  时针指在十七和廿五之间——
  可能错了,只不过
  是一顿晚饭罢了,应该是写实的
  而且愉快
  「你为什么要穿
  这样一双
  蓝色的袜子呢?」
  只不过是一顿晚饭罢了
  天完整的暗下来以后
  最好有一个灯泡
  和一颗蕃茄
  蕃茄最好在蛋里
  有一些虾米
  在白菜里
  茄子这样偎著肉
  最好
  用一支黑管伴奏
  还有面包
  一条切开的麸皮面包
  装载黄瓜和洋葱
  火腿以及乳酪
  彷佛一艘货船 饱满的
  在阳光的海岸停泊
  于是我们就服从了一个简单的道理
  以为情节就是这样行进发生的
  当椅子拉开的时候
  啤酒不断的
  涌出泡沫
  所谓时间
  命运。其实是紫色的袜子
  ,因为灯光的关系。他走过来
  一边穿上衣服,扣了钮扣,我
  把桌子擦乾净,餐巾铺好
  筷子摆好,果然我们快乐的
  吃起来了,就是
  这样行进发生的
  这样子开始,从扣好扣子开始
   
  
  一百岁的时候
  我蹲在黯淡的屋角
  写衰弱感伤的信:
  「又穷
  又不停的发胖
  永不消失的
  纯粹的矛盾啊。」
  一百岁的时候
  我让世界爬到我的膝盖上头
  做一个完美的倒立
  虽然我们并不因为这样
  而有了更好的了解
  我仍然记得我的葬礼
  那是一百零一岁的时候
  世人正处身于新文明的起点
  显得保守、多疑
  我听见有人说:
  「他看起来比较诚实了。」
  梦是两点之间最短的距离
  梦是真正聪明的
  一个老去的超现实主义者
  我微笑入睡
  但根据他们的说法,那就是死
  我的寿衣太大棺椁太小
  分配给我的土地上有太多的蚂蚁.....
  那些男人都来了
  我爱过的
  有的打伞
  有的流泪
   
  
  我需要一点音乐、花和水果
  我需要一些颜色涂一涂
  我的脚趾头
  给我衣服、饼干和水壶
  给我木马、地图
  风筝和绳索
  给我几串首饰
  穿过裸露的
  孤独的耳朵;给我一些
  情人,许多的口袋和抽屉
  收藏这
  一生的忧愁和欢喜
  哎请你给我一枝粉蜡笔
  写自己的名字
  在你路过的时候
  在你看著我
  在你的嘴唇这样
  这样停驻
  在我的上头
  我只要,却,
  只需要,
  一种藉口。
  我只能够 哎只能够
  你知道
  写一首诗
  像这样——
  无谓的字眼配上
  流畅的节奏——这样
  慷慨从容
  把押韵
  当做藉口
   
  
  我沿路撒下面包屑
  这个梦境这样深长
  骑车  吹口哨  沿著
  三月  春天的墙  转弯
  过桥  下坡
  放了双手
  就是七月了。
  就是这里  低低的  睡眠的
  谷地  满满的酢酱草  金盏花
  暴雨一场。
  有人来了,在岸边犹疑
  观看。暴雨一场
  留下
  汪汪的水塘
  在岸边坐下 「我们常不免
  是抒情的。」  在岸边思考
  垂钓  可能是
  虚妄的  我对著水中的倒影
  叫喊  可能是纠缠
  沉没的水草
  钓起第五只鞋子  应该
  是鱼的吧  总共
  只有两人
  失足
  在床褥的深处
  流汗,醒来
  ——真的是
  抒情的——
  「当你不相信的时候
  你就抽一根TRUE」
  TRUE是真实
  一种香烟的牌子
  不免是
  象征的
  读废名写周作人:「我们常
  不免是抒情的,而知堂先生
  总是合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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