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非倚墙而立,面容狰狞扭曲,睁眼圆瞪,鼻翼抽搐,双手紧紧扼住自己的脖子,嘴中发出“哧呼哧呼”的剧烈喘息声,全身上下都在剧烈的颤抖着。李斯宣诏之后,待见韩非喝下一口毒酒,便立即掩面离去,似是不欲再多看一眼韩非中毒后的惨状。
随着李斯与狱吏的离开,囚室中又是一片漆暗。韩禁现身出来,跪在韩非身下,泪水涂满了脸面,紧紧地抱住叔父的大腿,似乎自己这样便能减轻韩非的痛苦一般。
过得片刻,韩非不再颤抖了,软软的靠在墙上,缓缓滑坐下来。
“死了么?”韩禁犹是低着头,抱着韩非的大腿,就如儿时在韩国宫廷迷路时初次见到叔父一般。韩廷之上,韩国公子诸多。一直以来,韩非只以为第一次见到韩禁是在他学成归来之后,却不曾忆起在他出宫求学之前便与这个侄儿嬉戏玩耍过,当时的他虽有点才学薄名,却犹是公子少年。韩非学成归来之时或已忘了,而自小便没有母妃,不曾感觉过宫廷温暖的韩禁却仍是印象深刻,不曾忘记过那个宽厚的肩膀,不曾忘记过那个温暖的怀抱,不曾忘记过那个说起话来断断续续的叔父。
“嘻嘻,小侄儿,是不是迷路了?让叔父带你回去吧!”韩非的声音回荡在耳畔,恍然如梦。温暖的大手抚摸在头上,似乎一切就在昨日发生一般。
韩禁正沉溺于回忆中,忽然感觉到有异:“不对!这不是幻觉,这竟是真实!”抬头一看,正见韩非笑眯眯的看着自己!一时间,韩禁未曾留意饮尽毒酒的韩非为何竟然未死,直觉得一股莫大的幸福扑面而来。
“大王,韩非决意前往兰陵,拜师荀卿,学成‘帝王之术’,他日回国后亦可以为国尽力,还望大王恩准!”韩非忽然面色肃然,挣脱韩禁,跪在其身前跪下叩头道。这一刹,韩禁只觉心头发寒,浓郁的悲伤如大河汹涌奔腾而出,眼泪止不住地宣泄,洒落一地。
“师父,您怎么哭了?小子只是指出您讲课的错误,如您所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您应该高兴才对啊。”韩非小心翼翼的抬起头,询问韩禁。
韩禁抿紧嘴,微微摇摇头,正欲扶他起来,觉得袖口一紧,只见韩非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袖,声嘶力竭的大喊道:“大王,为何不听吾言!为何不纳吾谏!大王!”
“韩国使臣,韩非,见过廷尉大人……”
“师兄,我又找到师父讲课的错误,你去与他说,上次我都把他说哭了,这次你去。”
“为何!为何准我去学‘帝王之术’,却不听我!不用我!”
“蠹虫!你们这帮蠹虫!庙堂之上,有何用处!蠹虫!”
韩非没死,但是疯了!绝世无双的法家名士,堂堂的韩国公子韩非就这么疯了!那酒中留着的不是鸩毒,而是疯药,令人癫狂发疯的药!
韩禁再也抑制不住双膝的颤抖,抱头跪在地上,他似乎听到了昨夜咸阳宫中姚贾的阴笑声:“鸩毒?这也太便宜韩非了。更何况大王若杀韩非,定将为其背负杀贤之名,受六国唾骂,遭天下学士蔑视,着实不值。不如让人调出一剂疯药,让韩非就此癫狂,秘密送回韩国便是。韩王若是胆敢张扬,便是污蔑秦国之罪,当出兵灭之!”
韩禁涕泪满面,看着身前披头散发,疯言疯语的韩非,时而手舞足蹈,时而撕扯衣服,时而撞墙大呼,心中痛苦犹如被滚油煎炸,钝刀慢磨一般。
“勿要忘了:汝乃堂堂韩国公子,韩王胞弟,韩非侄儿!”
“韩非即便是死,也要为韩国,为列国,为天下尽最后一份力!”
“韩非一定得死……”
“公子名士化作疯子,这是何等侮辱!”过得片刻,韩禁站起身来,垂首喃喃低语,“士可杀,不可辱!叔父,就让我来让你脱离这种比死更为痛苦的屈辱吧!”
然而,当他抬起头看到疯疯癫癫的韩非时,他又迟疑了:那是韩公子非,他的叔父啊!他如何能下得了手去杀他最为敬佩,最是尊崇的叔父啊!
“既然知道,为何还不快动手!”韩非眼中倏然闪过一丝清明,双手按住韩禁的肩膀,冲他怒声咆哮道,“动手杀了我!快杀我!无论是为了‘陷秦计’还是为了我的尊严!”
韩禁面露悲戚地低下了头,韩非几欲向他跪下哀求:“快杀了我!求求你,不要让我这样生不如死的活着,杀了……”
清明只是瞬间,韩非旋即又痴痴傻傻的笑了起来,抱着韩禁喊起师兄,师父,大王……
“叔父,得罪了!”韩禁挣脱韩非的怀抱,眼中闪过一丝决然,探手入怀,取出一个小小布囊。打开布囊,囊中别无它物,只有一片半干枯的草叶,那一片断肠草的草叶。
“终究,再无干系了!”韩禁小心地取出那一片断肠草叶:那是当日在百草园中收入他怀中的草叶,那是他离开百草园后曾想留作纪念的草叶,那是他与华苓走在一起的最后一点见证。如今,就让他与华苓,与神农谷说永别吧!
韩禁指尖一颤,轻轻地将断肠草叶弹入韩非大笑着的口中,顺着喉口落下。
或许是毒性相克,韩非并未有立即死去,甚至再次清醒过来。缓缓抬头,转眼看向微微颤抖着的侄儿,韩非面上绽出最后一丝微笑,喃喃低语道:“做王族公子太累,甚至比不上寻常的贩夫走卒来的惬意。若有一****再做不下去了,那便离开韩国吧。你不是一个合格的公子,你不适合宫廷的惨烈残酷,你……”话未说完,韩非颓然垂首,坐在地上,再无声息。
韩禁木然站在囚室的角落中,眼泪仍止不住地往下流淌,身形渐渐沉入黑暗中:“一切,都已经结束了……”狱窗外,黑夜茫茫,风停,雨止,天地无声,万籁俱寂。空气中的冷意骤盛,在这一片死寂中变得越发冰寒,寒彻透骨,在夜空下弥漫,冻凝了一切。
黑暗中,韩禁无声的离开了云阳狱。那里终不是他久留之地。出得牢狱,外面的风雨已然停歇,天上的乌云渐渐稀散,露出几颗黯淡星辰,散发着淡淡的晕光。风雨过后,空气中透着一股湿寒气息,感觉比那风雨天气更为阴冷。一行火把从远方行过,那是一队在夜间巡逻的守狱甲士,然而他们无法见到昏暗中的韩禁,任由他缓缓走出狱门,走出这一片满是山岩的牢狱地区。
出了云阳狱的范围后,韩禁便收起了隐遁之术,选定一个方向,低头踽踽独行。他的身影在此时看来是那么的伶仃孤苦。
叔父走了,毒殁于狱中,那所谓的“陷秦计”也终于就此完成了。那一片断肠草叶终使“陷秦计”没有变成另一条“疲秦计”:昔日的那一条“疲秦计”,不仅功亏一篑未能耗竭秦国实力,反而为秦开辟出一条利国利民的水渠。
如今,韩非已死,韩王的命令已经完成;大事已了,三晋的盟约也当结束。他在秦国也再无待下去的理由了,是时候回国了,回到那个微末弱小,长年受他国侮辱欺凌,却犹自坚强不屈,在这个战火纷飞的年代屹立长存,不曾覆灭的国家:韩。
“公子!公子!”远方忽而传来一阵荡荡茫茫的呼喊声。韩禁心头一震,停下了脚步。那个呼喊声正是他熟悉的挚友的声音。
韩禁出行已有一个多月了,一个多月,韩非囚秦仍是未死,韩相与韩王终于等不及派人来向他问责了吧。韩禁未曾料想到的是:来的居然是他的这位好友。
一骑飞马风驰而至,停在韩禁身前,马上的青年纵身跃下,笑逐颜开地向韩禁行礼道:“公子,可算是找到你了。”
熟悉的身影,熟悉的音容,熟悉的笑颜,一切都是那么熟悉,一切却又是那么陌生。韩禁脸上出现一丝苦涩的笑容:“张善,你是何时来的。可是大王与丞相派你来向我问罪?”
“问罪?问甚么罪?秦国城防严密,未能救出韩子,此非公子之罪。”张善一脸诧异,旋即微笑道,“如今韩子遭难,囚于狱中,更是难救啊!作为朋友,我可是特意从南阳过来助你的,大王与家父均不知道!”
“南阳?你可真是我的好朋友。”韩禁笑着上前道,“我唯一的好朋友!”
无声无息,“执”剑凭空出现,贯穿张善的胸膛。张善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膛,嘴角流出一丝鲜血,随即吃力的抬起头,瞪大了眼,难以置信地看向韩禁,似是不明白他为何这么做。
韩禁面露悲戚,缓缓拔剑道:“我不曾料想过,我的至交好友,丞相的长子,韩国百姓口中的大善人竟然会背叛韩国,会是秦国的细作!”
张善沉默不语,却未有否认。只听韩禁悲痛地笑道:“我已经明白郑国行间的身份究竟如暴露的,之后又是如何投降了秦国,为他们建成了水渠!我已经明白了叔父的书是怎么到了李斯的手中,之后由他转交给秦王!我已经明白了……我已经明白当日我的行踪隐秘莫测,却会被白云知晓,提前派人布下陷阱埋伏杀我!全都是你,我的好朋友!”
“原来你都知道了……”张善双腿发软,颓然跪在地上。或是方才韩禁心摇神曳下手作颤抖,或是韩禁恨极了叛徒想要折磨他,那一剑并未正中要害,略微有所偏差,鲜血从创口处汹涌流出,汩汩不止。
韩禁哀伤地看着跪在身前的张善道:“我曾怀疑过韩国高位上有秦国潜入的细作,然苦查之后却无结果。那日受到埋伏后,我越发认定那细作就在我左右,却不曾怀疑到你身上,直到我潜入白云居内……云韩,南阳,是你将我的佩剑交到白云手中的!为何,为何你要背叛我!”
“秦将统一,大势已定。韩国无能,终将灭亡。我只是不想如父亲那样执迷不悟,更不想让我的家人受到伤害。”张善呕出一口血,抬首歉然地望着韩禁,“我唯一对不起的,就只有公子你了。”
韩禁心中五味交杂,不知是恨还是怜,直为他感到悲哀:“你虽叛国害我,与我终是朋友一场。有什么遗愿,我若能做到,我便帮你达成。”
“谢谢公子还当我是朋友,但,但我只是叛徒,不配。”张善感觉身体越来越冰冷,苦涩的笑了笑道,“只求公子不要说出我叛秦的事,我不想弟弟们知道他们有个叛徒大哥。”
“张善没有叛国,而是前来接应,为了护我而死于秦人刀下!”韩禁心口似被什么塞住了,令他感觉到窒息的沉闷。
“多谢公子。”张善回光反照般抬起头。似乎是想笑,却因身体僵冷而笑不出来。眼皮越来越沉,心神松弛下他直想就此睡去。忽然,张善省起一事,勉力开口,断断续续道,“勿回咸阳……埋伏……归韩……”话未说完,张善便已垂下了头,卧在湿冷冰凉的野地中。
“好生去吧!”韩禁为张善阖上眼睛,轻声道。随即拉过一旁马匹,纵身上马,策马离去。幽幽的荒野中,那一骑的身影更显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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