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的囚徒[二战]

59 沙漠之中


于是,阿翁最终走出了自己的家门,来到二楼黑老太的门口。敲门后,她特意后退了几步。
    然而当黑老太打开房门的时候,阿翁所害怕的“群狼活捉小兔子”的场面并没有发生。
    只是黑老太这干瘦的样子近看更加可怖了,就像童话里最坏的那个人受到惩罚后最终的样子:“进来。”
    阿翁看了看屋里——光线昏暗,几乎算是家徒四壁。有一个破烂的长沙发,一面巨大的长方形镜子几乎占据了整个墙壁,镜子中央被砸过,开裂的镜面显得很可怕,镜框上也有被破坏的痕迹。阿翁走近后发现了镜框上似乎曾经镶嵌过黄金或钻石,不过已经被挖去了,手法特别粗鲁。
    这里似乎只有黑老太一个人住。
    “是被党卫军和盖世太保洗劫过吗?”阿翁用英语问黑老太。黑老太似乎还是没听懂,也叽里咕噜回了一串话。
    或许能说标准英语的人可以听懂黑老太说话,也能听懂阿翁说话,但是两个不标准的英语到了一起,就谁也听不懂谁了。
    阿翁现在在心里骂了沃克百八十遍,果然这小子不知道是英国哪个山沟沟里出来的乡巴佬,教了她一口的英国方言。
    于是不知道为什么,两个会英语的人居然开始语言不通,只好用英文开始笔聊。
    黑老太写:“你也是犹太人吧,从你带着口罩和走路时四下留意的样子我就看出来了,我老伴在时也是这个样子。你居然还没有被抓住。”
    黑老太似乎不知道白种犹太该有的特征,只是从阿翁的举止中看出“和她老伴一样”,又以口罩遮面,所以认为她是犹太人。如果她知道白种犹太不可能金发碧眼,或许就不会这么认为了。
    阿翁苦笑,拿过纸笔写道:“我是犹太雅利安混血,天生蓝眼睛加上染过的头发,只要身边有非犹太人陪同,就几乎不会引起党卫军的怀疑。”
    “是这样。我老伴就没那么好的运气了。他被抓去了,家里全被那帮强盗抢光了,连镜框门框上的嵌的那么一丁点金子都不放过。各处还都在打仗,动不动就这里坍塌那里爆炸,我这老骨头都半身下土了,还不得清净。”
    这样看来,黑老太和她的老伴以前的生活水平已经相当不错。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阿翁回想起刚才觉得黑老太看她的眼神“很不友好”,现在想想或许那不是对阿翁的敌意,而是生活带给她的苦难让她开始憎恨这世界,这只是她惯常的表情罢了。又或者是同样身为犹太人,这个孩子还自由着,她的老伴却已经被抓,阿翁的幸运让她嫉恨了。
    阿翁想了想,写道:“我也曾经被抓进集中营,但我逃出来了,您也不要失去希望。”虽然希望渺茫。
    黑老太看着这句话,眼神一亮,抬眼看了看阿翁,但也就只是那一瞬间,很快她的眼神又暗淡了,还是那副怨毒的样子:“不要失去希望?如果我抱有希望,而他没回来,你会赔我什么?我打听过了,他被抓去了集中营,而从未有人从集中营回来过!”
    “他什么时候被抓的?”
    “我们已经很小心,但是一年前他还是被发现了。我出去买菜,回来家里就已经成了这样,最后几个穿黑色军装的欧洲杂碎正要离开,那时他已经被带走了。”
    一年。阿翁想想,自己在集中营大概也就待了一年,而且是从小在中医馆熏大的特殊体质。其实集中营淘汰人口的效率,阿翁是最清楚的,每天都会死那么多人,或许其中就有黑老太的老伴。
    一年都过去了,的确凶多吉少。
    多少亲人被抓的人都是这个样子,一边乞求亲人回来,一边拼命催眠自己不要奢望这些不可能的事情。即使亲人死去,也收不到死讯;即使亲人活着,也得不到音信。那么究竟应该是当那人死了,还是活着呢?这样的不知死活比起得知死去更加折磨人,思念和担忧千丝万缕地蔓延出来,困扰着更加长远的日日夜夜。
    妈妈被抓走之后的日子里,爸爸应该就是这么度过的吧。所以他不亲近阿翁,怕的就是悲剧再次发生,他无法再把一切折磨再承受一遍。
    “真羡慕那些在家等待士兵回家的人们。他们的亲人在战场上厮杀,但是比起我们,至少他们能等来个死讯不是吗?我们的亲人九死一生,可我们能等来什么呢?”黑老太狠狠写道。
    阿翁叹了口气。黑老太这话说得也够阴毒,但是在她眼里,同样是那些士兵把她害成了这样。
    这时阿翁又想起,自己当初离开奥地利不知死活之后,温舍又该是什么心情呢?
    黑老太抱怨了很多,说老伴在时把一切打理得如何如何井井有条,说老伴走后生活如何如何一塌糊涂,说那些士兵如何如何蛮不讲理,说附近邻居对她如何如何不友好。
    阿翁觉得这黑老太之所以让她下来,纯粹就是寂寞了找个人发发牢骚,这是老人家常做的事儿。
    可以听出黑老太非常爱她的丈夫,她的丈夫也确实对她非常好。从做饭到换电灯泡,从家庭到邻里关系,几乎都没有让她操心过。所以男人离开后这一切都变得一团糟。
    这时阿翁突然想起了什么,好奇地问她:“那你现在靠什么赚收入呢?”
    “给一个小饭馆择菜、削土豆皮!我老伴还在的时候,哪怕在家里也不用我做这些事情!”
    黑老太这些话阿翁听得有些腻了,于是自动过滤掉这些抱怨的话,拉过白纸写道:“你还知道哪里需要人手吗?最好……你们这里有图书馆之类的地方吗?”
    “图书馆?以前是有的,但是前不久有英国飞机坠毁,已经被炸掉了。要说需要人手的话,和我一起削土豆皮的女人自己去开咖啡店了,也不知道老板有没有找到人替她。不过我建议,犹太人还是老实呆着不要出去的好。”
    “真的那样的话,和囚徒有什么区别呢?”阿翁问道。
    而黑老太冷笑着写:“就算你真的出去工作了,和囚徒又有什么区别?”
    阿翁一怔,也是无言以对。
    很快,约亨和莱纳斯的伤都好得差不多了,克丽丝还是决定先去三中队采访比较出名的莱纳斯。
    克丽丝细心打扮过自己了,光鲜亮丽地出现在了众人面前。许多人从帐篷中出来看采访,其实也就是来看女人来了——许久不见欧洲女人,他们都觉得女人对于他们已经是另一种物种了。
    阿翁带着口罩和太阳帽,倒是让人觉得她是害怕晒黑才这样,俨然一副很没有存在感的记者助理的模样。
    莱纳斯是个高高壮壮的肌肉男,很多人觉得这样很有型,但是阿翁总觉得那样一身突出的肌肉块有点恶心……而且这个人给人的感觉有点得瑟,这种得瑟不是说他很自信,而是给人一种没有思想和眼界的很粗鲁的感觉。总之阿翁对于克丽丝狂热崇拜的这个人没什么兴趣,看了一会采访,又回头远远看着二中队的帐篷。
    其实克丽丝并没有打算采访温舍,只是替阿翁打探一下而已,但是她对约亨倒是很有兴趣。
    在莱纳斯这边采访完毕,要了合照和签名之后,便拉上阿翁直奔二中队的帐篷去了。
    让阿翁没想到的是,那个约亨和温舍竟然是同一个帐篷的。
    他们俩的禁闭也已经结束,约亨撩开门帘走出来接受采访的时候,温舍跟着也出来了。约亨本人看起来比黑白照片上还要惹眼,而温舍也是那种很经的住看的人。两个人一个金发灿烂如阳光,英俊如天生的发光体;一个发色白金,双瞳碧蓝,高大、沉稳、内敛。
    克丽丝一时间有些受不住这双重震撼,呆呆地捧了捧自己的下巴,条件反射地去按快门。然而温舍却飞快地拿帘子一挡,听到快门声完了才放下走出来。
    克丽丝不死心地想再拍,温舍轻轻把镜头挡住,客气地问:“可以不要拍我吗?我不是很喜欢拍照。”克丽丝呆呆地点点头。
    约亨在一边看着倒是有些郁闷,心想这记者不是来采访我的吗?跟着温舍瞎拍什么。
    这时阿翁小声叫了一声:“温舍!”
    而温舍直接绕过了克丽丝,在阿翁背上推了一下,俯身小声说:“去人少的地方说话吧。”
    于是整个大队最不爱惹人注意的温舍马克思飞行员堂而皇之地带着一个小女孩扒拉开来凑热闹的战友们,向着远离帐篷的方向走去了,只留下一群人看着他们俩走向沙漠的背影。那些战友们想起哄,想跟上去凑热闹,但是没有人敢起这个头,因为温舍特别不像是可以被起哄的人。瑞因脑补着追上去问一句“这是嫂子吗”然后被温舍回头瞪一眼的场景,于是立刻打消了一切想法。
    而约亨看着走在沙漠里的这一对,总觉得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知道以前一定发生过什么,那是这两个人之间的故事,约亨他自以为在大队里他已经是最接近温舍的人,但是到了这个女孩面前,似乎所有人都成了局外人。
    所以说别看约亨平时大大咧咧,到了这个时候,还是有那么些多愁善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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