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聿剑

第38章


  早有家丁捧上一袭衣衫,静静恭候一侧。
  谢敏道谢,回身取时,却僵住了。
  这是李中梓的第三件事。
  谢敏是很少被僵住的,只因在他眼中,这世上本没有解决不了的事情。可是他现在却僵住了,被一身衣裳困住了。
  衣衫华丽,其色绛红,是晋阳当地出名的锦绸,仔细看时,暗纹上织着繁复的蔷薇花,似乎尚能嗅到隐隐芳香。
  这是一袭女人的衣衫。
  适才入潭取鱼,生死悬于一线,谢敏想也未想。但此时,不过一袭衣裳,谢敏却难住了。
  谢敏虽非常人,却始终是个男人。
  男人的一些自视甚高的臭毛病,他身上不免也有几分的。
  这袭女子的衣衫,他委实不愿上身。
  他当然可以转身便走,但龙骨却永远拿不到手。
  那个如冬雪晶莹的少年,那双轻灵澄澈的双眼。他静静的立在那里,一身狐裘,手上抱着暖炉,一双眸子看透了生死,如此茫然,如此无望。
  谢敏长长叹息一声,他缓缓行至家丁身前,探手拿过了这件繁复的衣衫,层层叠叠,如烟如渺。他神色淡然,既无愤怒,也无委屈。
  似乎一瞬间,谢敏变成了一个女子,正在自己的闺房里盛装打扮。
  李中梓忽地抢步上前,道:“且慢。”
  谢敏道:“老爷子还有何吩咐?”
  李中梓一把抢过衣裳,转手扔在地上,拱手道:“谢公子,老头子今日服了你啦,几番得罪,千万莫放在心上,老夫给谢公子赔礼。”
  谢敏回礼道:“老爷子客气了,多谢老爷子成全。”
  李中梓笑道:“老夫难道当真不知死活么,岂敢要谢公子如此。不过想试一试谢公子的诚心。”
  谢敏笑道:“老爷子将我好吓。”
  李中梓挥手道:“能叫谢敏吓一跳,便不枉我那龙骨了,随我前去厢房,换身干净衣衫,请。”
  谢敏道:“多蒙老爷子抬爱,谢敏无碍,请老爷子见赐龙骨。在下改日再来登门答谢。”
  李中梓拍他肩膀,执意拉他入内,连声道:“不可不可,我知道你归心似箭,龙骨么,我早已派人送往尉迟家了。我早知谢公子要来,岂有不奉上之理。”
  谢敏心下一松,大为感激,道:“老爷子高风亮节,谢敏才是服了。”
  当下两人回到院中,重整酒席,把盏言欢。
  酒过三巡,两人已有醉意。
  李中梓终究忍不住,笑道:“谢公子可知是谁要老夫摆下这三道试题为难于你。”
  谢敏苦笑道:“在下虽未必知晓,却也能猜个大概。”
  李中梓道:“这个小老弟,哎,咦。”他本来极是开怀,此刻忽地蹙眉,住口不言。
  谢敏听他言语有异,问道:“老爷子可是有事?”
  李中梓皱眉道:“有信鸽入府。”便在此时,一家丁跑进后院,抱了信鸽,取过信筒递与李中梓。
  李中梓看过了,交给谢敏。
  谢敏道:“老爷子的书信,在下不便相看。”
  李中梓道:“谢公子但看无妨。”
  谢敏见他神色郑重,遂打开来看,只见上面写道:“龙骨已收,足感厚意,请谢敏速往城中素来栈,切记切记。”
  谢敏问道:“这是谁送来的?”
  李中梓道:“不瞒谢公子,老夫昨日黄昏已派人将龙骨送去,并请谢公子在此盘桓几日,不过我府中人的脚步自然赶不上谢公子,想来才到不久。这是尉迟家大小姐的字迹。”
  谢敏沉声道:“她为何急着见我?”忽又展颜道:“老爷子如何得知昨日便知我会来,这人好灵的鼻子。”
  
  ☆、陈家旧事
  素来栈并不是一家客栈,却是一处货栈,贩药材的货栈。
  谢敏打听到素来栈,赶去的时候已是第二日黄昏。
  不是他去的慢,而是尉迟灵秀来得慢。
  甫进店门,便有伙计近前问道:“可是谢大爷?请到室内叙话。”
  这伙计看来乖巧伶俐,却不待谢敏答应,便转过身,在前方引路。
  谢敏自后相随,心中不免猜疑,尉迟灵秀不是沉不住气的人,为何要急着见他,又为何约在此处,是尉迟灵慧出了变故,还是风夕烟?
  伙计将谢敏引至后院一处清静所在,道:“大小姐在前面相候。谢大爷请。”
  谢敏道:“有劳。”
  只见后院南角上一处小楼,似有人影闪动,当下趋步而至,拾级上楼。
  楼上陈设雅致,檀香缭绕,尉迟灵秀仍是一袭黑衣,立在窗边,看老了斜阳。
  谢敏轻声唤道:“尉迟姑娘。”
  尉迟灵秀缓缓转身,喜道:“谢公子。”
  谢敏目中露出沉痛之色,黯然道:“姑娘,这是怎么了?”
  尉迟灵秀双眉虬结,仿佛老了十岁,满头黑发已成霜华,不过一日未见,她竟头发花白,谢敏甚至以为自己是认错了人。
  但眼前的人,分明就是尉迟灵秀,那是决计不会错的。
  尉迟灵秀看见谢敏,立时喜动颜色,道:“你来啦。快帮我去救慧儿。”
  谢敏皱眉道:“他出了何事?”
  尉迟灵秀道:“你走了不久,李中梓便派人送来龙骨,我心下高兴,去找慧儿,哪知哪知,有一个年轻人和一个极美极美的女人来带走了慧儿和风姑娘,他们要你去救慧儿。我没法子,只好连夜赶来见你,终究晚了。你快去救他,好么?”
  谢敏心下了然,道:“好,我就去,你先睡一觉。”
  尉迟灵秀双目满是血丝,眼神凌乱,大失常态,喃喃道:“我不睡,我要等慧儿回来。”
  谢敏拦腰将她抱起,放在床上,顺手拂了她的睡穴。
  尉迟灵秀慢慢阖上了眼睛,不一时,便沉沉睡去。
  谢敏却没有立刻便走,他坐在窗前仔细地审视着这个女人,目中充满了柔情暖意,不论是谁见了,都会以为是丈夫在看护妻子休息。
  谢敏替尉迟灵秀盖好被子,待她睡得熟了,仍不离开。
  尉迟灵秀的眉间尽是忧愁,似在梦中也不安稳,谢敏将手盖在她的额上,慢慢地向两侧撑开,他不由得长叹了口气,忧愁,是化不开的,如同,仇恨,也是化不开的。
  谢敏长身而起,关上窗格,静坐在窗前愣愣发呆。他竟好像忘了尉迟灵慧的事情,忘了他刚才说过,我就去。好像他专程赶到此处,就是为了坐在这里发呆。
  旷野的风朔朔,虽无满天黄沙,却荒草摇曳,亦有古道西风瘦马的殇别离。
  远远地有一处帐篷,因着狂风猎猎作响,篷角隐隐滚动。
  冬日寒气袭人,在旷野冷风中见到这么一个帐篷,无疑是件令人开心的事情。
  单单立在账外,似乎便可嗅到醉人的烤肉香和木火燃烧时的松香,隐约还有少女们吃吃的笑声。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
  你若遇见这样的情景,还愿意走吗,还走得动吗?
  何况谢敏本就是个爱热闹的人。他行至帐边,朗声问道:“在下路过此处,想问主人讨杯茶喝,不知可否惠赐?”
  账内立时悄无声息,正在玩笑的女子听到有外人来时,难免会吃一惊的。
  谢敏自然想得到。
  他没有想得到的是,帐篷忽地被打开,他尚未看清来人面貌,一个女人已将他拉了进去,笑道:“谢少爷。”
  帐篷内温暖如春,果然生了好大一堆火,架上烤着一只小羊,油脂落下来,滴在火上滋滋作响。账内角上还摆了一张案几,放着陈年佳酿,甚至还有一盘葡萄。
  几旁坐了两个女子,一个聘婷如柳,一个清雅若竹。
  二女见他进来,俱都含笑起身,行礼道:“谢少爷好。”
  捉住谢敏这人弯眉似月,喜笑颜开,正是唐三彩。
  谢敏喜道:“原来是几位姑娘,那可真是巧得很了。”
  宋山水、明一道:“谢少爷,往这里来坐。”
  谢敏亦不客气,近前坐下问道:“你们家少爷呢?”
  宋山水笑道:“少爷和三妹、五妹在老实人镖局呢。怕要明日正午才能赶来。”
  谢敏失笑道:“我原说他好快的消息,竟是和元姑娘在一处,清姑娘果然脱险了。”
  明一收起酒,斟了一杯清茶,奉上道:“少爷用茶,这黑美人葡萄是刚摘得,也还可吃的。”
  宋山水笑道:“谢少爷快吃,这葡萄又脆又香,也不知小妹是自哪里弄来,竟是从未尝过的美味。”
  唐三彩道:“若是三妹在,定然是不高兴的,一定骂你们吃了她的好朋友。”
  宋山水道:“明明是你,故意要来惹她生气。”
  明一劝道:“大姐又不是故意的。”
  三个女子,你一言我一语,嬉笑不停。
  谢敏笑吟吟的在一旁瞧着,他向来是喜欢看着别人开心的。
  几个人笑着闹了好一会,这才记起谢敏,不由有些发窘,相顾失笑。
  唐三彩道:“谢少爷,少爷请我捎句话给你,咱们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你可千万莫要生气。”
  谢敏叹道:“谁要是连石大少的话都去计较,只怕不生气也难。”
  宋山水、明一俱都掩口而笑。
  唐三彩正了正脸色,道:“少爷说,穿女人衣服的滋味可好受么?给一个疯女人追着,可比这更难受多了。”
  谢敏笑道:“的确不好受。”
  宋山水道:“谢少爷,你近日在江湖上折服了绝杀十三士,又在古剑府库起死还魂,声名大响,咱们都很是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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