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安宁

第40章


可太上皇登基后,十分善待静王,自己对他的用处便越来越少了,他甚至一两个月都想不起,王府后院还有一个替他操持一切为他解忧排难的王妃。
一年年地,王皇后知道自己失去了青春,失去了美貌,再也争不过那些新人,她的心一日日地苍老死去,却充满了不甘。太上皇御驾亲征被挟持,却给了她重生和争宠的机会,她知道他,了解他,明白他心中最想要的。
王皇后竭尽全力地想让自己再次成为他的依靠,她想让他如十年前那般地需要她,她努力去争,努力去夺,那种不择手段,每每夜深人静的时候回忆起来,自己都心惊胆战。他只知道自己坐稳了位置,却不知道她为了震慑那些蠢蠢欲动的人心,沾染了多少血,一个家族有多少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与嗷嗷待哺的婴孩,无辜地死去。
琉璃灯光下,身着正红凤袍的王皇后显得艳光四射,端庄的装扮中露出几分说不出的妖娆,那双杏仁般的眼眸波光粼粼地闪动着。她侧了侧脸,望向承康帝的眼眸,轻声道:“皇上是真心喜欢福贵人的吧?”
承康帝目光微动,侧过脸不与王皇后对视:“宫中的女子谁受宠,谁不受宠,还不是皇后一句话的事。”
“皇上自小到大,最是好逸恶劳,从未费心保护过谁,在福贵人身上,皇上花了那么多的心思,她就这样死了,皇上甘心吗?”王皇后仿佛感觉不到承康帝的躲闪一样,反手握住了他冰凉的手,犹如当年那般轻声哄道,“福贵人年纪小不知事,有了孩子无知无觉,皇上这些年来从未为子嗣和琐事烦忧,自然也不知她怀了孩子。可臣妾不一样,臣妾给皇上操持后院,对皇上有帮助的孩子,臣妾一定给皇上留下来,可不该生的孩子,臣妾从不会让他们出生。自打臣妾知道她在皇上心中的不同,臣妾又怎会不注意她的起居住行呢?”
承康帝狠狠地攥住王皇后的手,努力压抑的怒气终于再也压抑不住,犹如岩浆般迸发了出来。他本该温文尔雅的脸,因狂怒显得异常地狰狞可怖:“贱人!朕早该知道了!你是有心的!你是故意的!你也说她年轻不懂事了!怎么就惹了你的眼!怎么就不肯放她一条生路!”
王皇后的手被发着抖的承康帝攥得很疼很疼,可她却觉得心口犹如一把利刃在搅动般,她红着眼望着承康帝狰狞无比的脸,轻声道:“臣妾心狠善妒,容不下年轻貌美的女子,并非一日两日的事,后院那些无缘无故死去的女子,皇上都不知道为什么吗?”
承康帝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眼中的仇恨犹如狂风暴雪般堆积着:“朕……朕不该心慈手软念及与你的夫妻之情,在阮阮落了孩子后……便该、便该杀了你!”
王皇后堆积在眼中的泪,终是顺着眼角滑落,却温柔地笑了起来:“什么心慈手软,什么念及夫妻之情,不过都是因为皇上没有能力诛杀我们母子罢了。皇上与福贵人说的每一句话,臣妾不出次日都能知道。那时,皇上打算调禁军围城了,却不知调兵之事该托付给谁。皇上自来谨小慎微,最不容易相信人,便是那蒋鹰看似宠爱,实然也被皇上堤防得紧,这件事才会一拖再拖。”
承康帝咬牙道:“你知道现在朕有多后悔吗?”
“皇上知道臣妾有多后悔吗?臣妾是嫡幺女,娘最疼的便是臣妾,否则也不会到了十六岁都不给臣妾定亲。咱们成亲前,她一次次地对臣妾父兄说,将来要将臣妾嫁给低门小户不纳妾的人家,给臣妾带够一辈子吃穿不尽的嫁妆,这样到了夫家也不会被人欺负,将来便是爹娘都不在了,兄长和姐姐们也一定要给臣妾做主。”王皇后歪着头,神情专注地望着承康帝,“娘说自己一辈子最后悔的事,便是嫁给了爹。她说高门大户的公子们都一个样子,只当红袖添香是雅事,却不知女子有多痛苦,她说臣妾的性格最像她,不会让臣妾受同样的苦的。”
承康帝冷笑连连,狰狞道:“可你家不照样欢天喜地地应下了婚事!别将自己说得那么可怜!你娘把你教得这般歹毒,不知该是怎样的毒妇!”
“臣妾的娘虽已不在了,可皇上也该记得,臣妾的娘在咱们大婚后对您是如何讨好巴结的?不管家里有什么稀罕物,庄子出了什么新鲜东西,还是得知你想吃什么,她总是第一个给您送来。逢年过节,您比兄长们都先得了臣妾家裁剪的四套新袍,和娘亲手做的茶点。”
王皇后掩唇宛若悲泣般,呻吟了一声:“她一个后院的妇道人家,为何要讨好你?你那时不过是个无权无势的闲散王爷,权势甚至还不如我的父兄!这一切,还不是因为我!她只想对你好一点,你便可以对我好一些,多宠爱我一些!她说女子过得好不好,全看夫君心里有没有这个人,她只是在为我做力所能及的事,处处想着你,念着你,真心地对待你!只为了让你对我好一些,好一些……”
王皇后望着承康帝通红的眼眸,轻声道,“皇上一次次地向先皇求娶,可有想过臣妾一家愿意与否?圣命难违的道理,皇上不懂吗?你以为臣妾是欢天喜地地嫁给你吗?不是!臣妾的娘在咱们成亲前日日以泪洗面!她早预见了一个嫁给王爷的女儿的今后!才会一直哭个不停,搂着臣妾说臣妾命苦,她自责不该挑三拣四,没有让臣妾早早订婚,她一次次地哭闹,让臣妾的父兄想办法!……可臣妾的父兄又能有什么办法?您是先皇的儿子,即便是再不受宠,我家若是拒婚,便打了先皇的脸,先皇又岂能容我们?”
承康帝抿着唇,不为所动地冷声道:“别再为自己的恶毒找借口!这些都不是你杀人的借口!阮阮她什么都不知道!你杀她的时候可曾想过,她也有父母兄弟!也有亲人!”
王皇后未从承康帝的脸上看到一丝一毫的动容,一丝一毫的内疚,仇恨却依然那样地深重。王皇后从不知男人的绝情,竟能让人彻底地冷心冷肺。二十年的夫妻情分,千般迁就,万般爱宠,一起经历的艰苦与幸福,都抵不过这进宫一年的女子。王皇后坐在这里,握住这样冰冷的手,突然有些茫然了。
今夜她本是要来炫耀胜利的,来笑话对面人的有眼无珠。只要他像往日那般,同自己说些软话和谎话,便是漏洞百出,王皇后依然会说服自己,原谅他所做的一切,哪怕是他曾想过要诛杀她母子三人。可此时她坐在他的面前,只觉得累到极致,二十年如一日,只会索取,不会付出的人,自己到底还在留恋什么?还奢望些什么?
“皇上可还记得,以前您想要什么……文玩古董艳伶美婢,都会哄臣妾答应您。每次你有什么烦心事,或是不小心闯了祸,都会求助臣妾。不管再难的事,臣妾都会帮你解决……你还记得吗?你以前说,你离不了我……你说过,没有我,你便没有人管,没人疼了,所以……你让臣妾无论如何都好好的……你说臣妾是你的依靠……”王皇后的眼泪,一滴滴地滑落着,她不知自己在哭什么,甚至感觉不到悲伤,只觉凄凉。
王皇后注视着承康帝,轻轻地说道:“您许诺了我那么多,一样都没有做到,便也罢了,可您为何要当了另一个女子的依靠……甚至为了她一个没有出世的孩子,要杀了我们母子三个……她怎么能不死?她死有余辜!臣妾只恨不得,将她碎尸万段!您不是不许她下葬吗?不是等着让她给你陪葬吗?你等着,明日后,臣妾便将她的尸身凌迟三千刀,扔入太液池里喂鱼……唔……”
承康帝几乎用尽全力的力气才将匕首刺进王皇后的胸口,王皇后在剧痛中回过神来,挣扎着攥住他的手腕。承康帝整个人如陷癫狂般,不顾一切地将自己半个身子压在了匕首手柄上,直至匕首全部没入了胸口。
王皇后睁大双眼,望着眼前的人,慢慢地松开了手,不再挣扎了,她努力地,努力地睁着满是泪痕的眼,专注地望着承康帝的模样,布满鲜血的手,攥住了承康帝冰冷的手。
承康帝喘着粗气,倒在王皇后的身侧,他嘴角露出一抹狰狞的笑意,目光里俱是疯狂之色。王皇后看着看着,心里突然没有了怨恨和压抑,只剩下了轻松和解脱。她不记得自己已有多久没有如此地轻松了,以前整个王府的事物,仿佛压在心里的一座大山,后来皇宫和皇位成为了她的惶恐,她已不记得自己为什么忘记肆无忌惮地笑了,已不记得多年前那个敢爱敢恨了无忧愁的少女了……
王皇后的手轻轻覆住承康帝的手,如以往那般柔柔地拍了拍:“缘深缘浅,路长路短,剩下的路,臣妾不能陪着皇上了……皇上且珍重……”
承康帝全身无力地躺在王皇后身边,望着从她胸口溢出的鲜血,慢慢染红了整个龙床。他没想过会一击得手,他本以为她会有防备,一如自己时刻防备着她那般。他本等着她的反抗,她的喊叫,她的挣扎,她的求饶。
承康帝想过种种,却没想到自己竟是这般容易地得手了,他突然有些怔然又有些茫然。虽知道,她母子要篡权夺位,可承康帝却知道,她母子不会动自己,就连软筋散都下得这样地轻。
承康帝望着她落着泪的眼,含着笑的脸,心底突然涌出一丝说不出的感觉。待到王皇后轻轻地握住他的手,他的心突然被触动了,仿佛无数次一般,平常又随意却轻柔无比地拍一拍,自己便会被安抚,知道再难的事情都会解决。当王皇后说完话,望着自己慢慢地闭上眼,承康帝有一丝莫名的恐慌。
承康帝努力地朝王皇后的身边靠了靠,却已感觉不到呼吸了,他没有挣开王皇后轻轻握住自己的那只手:“月静……”
承康帝等了许久许久,都未等到任何回应……
腊月三十子夜后,风雪越来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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