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是无晴

第28章


  “那我们不打扰你休息了。”梅子七笑着说完,拉着肖让出了门。
  两人走至门外。肖让摇着头,低声道:“何苦骗他。”
  梅子七苦着脸,道:“也不算骗吧。他这伤得养上一段日子,说不定师姐哪一天就回来了。不管怎样,有些话,还是让师姐亲自来说比较好吧。”
  “也是。”肖让叹了一声,“说不定师兄很快就把人带回来了。”
  “呃,对啊对啊。”梅子七点着头应合。
  两人话到此处,又各自长叹一声,举步离开。
  屋内,叶蘅独对着那一室的安静,微微生出些不安来。南疆路遥,他一来一去,少说也用了三个月,也难怪她失了耐心。他无奈一哂,长长吐出一口气。无论如何,他已信守承诺,余下的,也只有等待了……
  ……
  日夜流逝,时光安详。梅谷精心医治之下,他的伤好得很快。虽还不能视物,却能听见:叶落簌簌,雁声寥寥。旋即北风肃杀,吹落初雪,天地俱寂……那约定等他的人,始终没有出现……
  寡言如他,亦不免相问。但每当问时,肖让只是避而不答,梅子七则顾左右而言他。于是,有些念头慢慢从心里发了芽,转眼长成藤蔓、生出勾刺,绞住了心。他慢慢听见,隐在温和问候之后的叹息,藏在欢声笑语中的胆怯,还有那些或是惋惜或是悲悯的窃语。
  他知道,他兴许再也见不到她了。
  可知道又有何用?他道不清自己的心情是悲是怒,太多思绪纠缠在一起,混沌得无法分辨。他曾历过最惨烈的离别,也曾尝尽孑然一身的空寂。相比起以往的种种,如今这些,不过细雪一般,随风坠在心头,只沁出一丝微凉罢了……但他这样想时,那微凉却不由分说地冻进了心,催生出痛楚来。人前,他维持着最安泰的沉静,只恐辜负了那小心翼翼的体贴。而当孤身一人时,那起伏的心潮几乎要将他吞噬,不容他有一夜安眠。
  该生气么?该怨恨么?该后悔么?——每每要向这些感情妥协时,他就会想起那点亮夜宇的天灯,漫天飞舞的金叶,如同誓言般郑重的承诺……有些事情,他无能为力。从相识那一日起,他对她便无可奈何。理所当然的质问和责难,到了唇边,也不过一声叹息。
  他依旧在等,不再等人,只等一个答案。即便心知肚明,他依旧想亲口问一句:为什么?
  ……
  拆下覆目纱布的那日,恰是冬至。夜里一场大雪,将梅谷绒绒覆盖。他双目初愈便见此景,不禁生出几分宽慰。
  皑皑白雪,已是久违。想他年少之时便遭发配,而后便入了玄凰教。南疆之地本也无冬,何谈落雪?他的回忆里顿生出一片温柔怀念,信步走了出去。
  说来好笑,他虽在梅谷中住了好些时日,却从未真正“看”过这里。但见流水山石,别样玲珑。亭台楼阁,分外优雅。精致风景,步步不同。当真是一番心思,独具匠心。而最叫人称奇的,便是谷中的梅花。无论哪条路径,皆有梅花相迎。如此时节,蜡梅正放,一片娇嫩鹅黄,沁出满谷清香。更有红梅参差,虽未至时节,已艳艳含苞。
  不合时宜的,他的脑海中跳出一个名字——梅香雪……
  眼前景色,刹那刺心,惹得他闭目低头。他迈步,带着近乎逃离的仓惶,继续向前。未走多远,忽听得琴声清越,泠泠动人。抬眸看时,就见一处溪水,两边红梅满植。近水之处,花开也早。满枝花朵,浓者如胭脂,浅者若轻檀,煞是好看。梅花之下,溪水之畔,有一方石台,一位白发鹤氅老者正端坐抚琴。叶蘅未敢上前,只在不远处站定,静静聆听。幼时他也曾学古琴,认得那曲子正是《梅花引》。景曲相和,何其动人。
  待一曲抚罢,叶蘅回过神来,正想要上前拜见。那老者却先出了声,问道:“小兄弟面生得很,看来也不像是寻仙问道的客人,莫不是我哪个徒儿的朋友?”
  叶蘅见那老者身姿端雅,举止从容,一派道骨仙风,不似俗流。加上方才那话,想必就是梅谷散人了。他抱拳,恭敬地尊了声前辈,道:“打扰前辈雅兴,还望海涵。晚辈叶蘅……”他话到此处,微微犹豫,斟酌后才接道,“晚辈是来见殷怡晴姑娘的。”
  梅谷散人问道:“可见着了?”
  “还未。”叶蘅道。
  “也难为你。”梅谷散人含笑,又问道,“打算等多久?”
  叶蘅答不上。
  梅谷散人再问:“可有约定?”
  叶蘅依旧答不上。
  梅谷散人见状,略作思忖,转而道:“也不急,凡事都有定数,且先同我赏梅吧。”他放下古琴,起身下了石台,走到叶蘅身旁,道,“你看我这儿的梅花如何?”
  “不负盛名。”叶蘅答得诚恳。
  梅谷散人点着头,道:“正是呢。昔年我遍走天下,寻来各色梅花。几代择选,精心培育,方有这般成果。不是我夸口,这般景致,只怕这世上再寻不出第二处来。”
  叶蘅静静听着,只含笑点头,却无话相应。
  梅谷散人走到一旁,望着那一片梅花,道:“俗语道:百花赖东君,亦有‘春暖花开’之讲。但梅开寒冬,不乞雨露之恩,不求蜂蝶之顾。说来也不只梅,还有秋菊、丹桂。更不提月季之花,乃四时常开。难得柔弱花木之中,亦有不以时节自困、不将盛衰系于外物者。正是:芳魂凛凛欺霜雪,荣枯几曾怨东风?”他说到此处,抬手折下了一枝梅花,递到了叶蘅手中,含笑道,“正是因此,方才有这扑鼻寒香呵。”
  叶蘅握着那枝梅花,依旧沉默。
  梅谷散人笑着,话锋又是一转,道,“只可惜,虽有这梅花傲雪,我那些徒儿们却都不知欣赏。一个个尽想着往外头跑,我一年里也见不上几遭。不过也难怪他们。这天下啊,大得很。年轻人志在四方,岂肯安居一地。若不经红尘颠簸,多少辜负了青春。你说是不是?”
  听到此处,叶蘅慢慢笑了出来。惆怅虽在,却已豁然。一声答应,虽然简单,却再无犹疑:“嗯。”
  梅谷散人点了点头,又道:“在外头站了半日,也浸浸地冷起来了。来,随我去喝杯热酒,再将这梅花插上罢。”
  叶蘅含笑,抱拳应道:“恭敬不如从命。”
  两人随即去了暖阁,饮酒赏花,不在话下。
  三日之后,叶蘅辞别众人,启程离开。梅谷中人闻得此信,皆都欣慰。唯有梅子七,似有挽留之意。他送叶蘅到了谷口,犹犹豫豫地开了口,道:“叶大哥,你真的要走?再过几日就是除夕,往年师姐都会回谷的。要不你等过了年再走?也不差这几日啊。”
  叶蘅笑了笑,道:“不必了。”
  “这……”梅子七皱起眉来,想说的话几番斟酌,却还是欲言又止。他纠结片刻,嘟哝着道,“真就这么走了?”
  叶蘅见他如此,道:“只有句话,烦你带给殷姑娘。”
  梅子七一听,来了精神,“什么话?我一定带到的!”
  叶蘅的话语平和淡然,只道一声:“多谢。”
  “哎?”梅子七想了想,“让我跟她道谢么?为什么呀?”
  叶蘅浅浅一笑,也无他话,抱拳行过礼,转身离开。
  一地白雪,没去脚步。他尚未决定自己要去何处,但这已不重要。严寒凛冬,终将过去,待到春来,又是一番天地……
  ……
  是的,又是一番天地。
  他走过许许多多地方,最终留在了这一处山林。生活虽朴素,却平淡安稳。虽然他时不时地还会忆起往事,但终究活在当下。他有家、有营生、也有朋友,平凡日子里亦不乏欢笑欣悦。以往未曾奢想过的一切,如今都变作平常。他本以为这份平常可以一直延续,却不想,她偏又出现。
  他躺在床上,已辗转一夜。晨光渐渐攀上了窗户,映出满室清亮。不然,还是走吧。往事暂且不提,招惹上她,终归不得安宁。再者,她不是肯轻易罢休的人,既然说了要他帮忙,只怕不达目的不会罢手,若牵扯上旁人就不好了。——他想到这里,翻身下床,准备行李。但刚理了几件衣衫,他却又停顿下来。好不容易有了居所,这样一走,到底不舍。何况那些朋友邻居,若不去辞一辞,多少有些无情。他又想到镇上那客栈,若不送柴去,只怕下午就开不了伙。怎么也该做完今日,再告诉掌柜另寻他人才妥当。还有,他答应给东街的王婶捎些山菌,若是不去,只怕不好。这么说来,他还定了米铺的货,得去结账才是……事情越想越多,扯出诸多烦恼。他几番纠结,终是到一旁拿起了柴刀,出门干活。
  待到砍完柴禾、摘完山菌,他想走的念头已淡了不少。其实留下又如何,他只需一切照旧,莫理她就行。他打定主意,心里也安定不少。他背着要送的东西,正要先回家一趟,却见邻居夫妇急急忙忙地跑了过来。叶蘅与这对夫妇相处甚厚,平日以哥嫂相称。先前那妇人还问他借了斧子。这会儿见他们这般神色,他虽不明就里,却猜是出了事,忙迎上前去。
  “你可看见我家娃儿?”那丈夫是个三十来岁的粗犷男子,见了叶蘅也不招呼,只慌乱相问。
  叶蘅摇了摇头:“没有。怎么了?”
  那妇人红着眼睛,已是哽咽,断续道:“我就去摘个菜,让那小不省心的自己在院里玩儿……等我回来,就……就不见了……哪儿都找不着……只怕、只怕被人拐了……”
  “你别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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