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硬的月光

第3章


爷爷 说他正考虑和那女人成亲的事,太爷一封家 书来的不是时候,扰乱了他的阵脚。
   那个女人,攒劲吗?奶奶小心地问,这 是她最想知道的。
   攒劲!比咱撒马庄哪个女人都攒劲。腰 身、脸面、头脑,都是一等一的,本事那个 大,针线茶饭,里里外外,没有她拿不起来 的。深夜里,爷爷的声音在窑洞的上空回 旋。
   奶奶哑然失声,默默设想着那个女人, 想象她能干又好看的模样。按照爷爷的描 述,一个攒劲女人该具备的,她都具备了。 那会是怎样一个女人呢?真主是怎样造化 的?
   攒劲是撒马庄人惯用的方言,那意思就 是长相漂亮,身段好看,本事好等等,是将 一个女人方方面面综合起来评价的词语。奶 奶算不上个攒劲女人。奶奶年轻时候是什么 样儿的,我想象过,求证过奶奶。她笑着说 和现在差不多,就是腰没有趴,牙没有掉, 走路快,干活腰腿不疼,利索。
   这是衡量一个女人的标准吗?我禁不住 笑,同时,心里觉得辛酸。
   奶奶讲述过她初嫁来的情景。女子时节 她在放羊,从小就放羊。大哥十七岁那年得 了白喉,不治而亡。她娘就哭,天天哭,硬 是哭瞎了眼。奶奶出嫁那时,她娘已经看不 清针线,嫁妆是嫂子和姐姐缝的,绿绸的裤 子,红绸的袄儿。嫂子剪出样式,姐姐缝。 奶奶自己则什么都不会,只会捉羊鞭。嫂子 心眼儿歪,几剪子下去,剪出的裤子袄儿都 窄小了。当新媳妇时勉强穿得上,后来就一 直压在箱底,再后来给大姑姑改做了小袄 儿。可以猜想,新婚的衣衫做得不合身,让 奶奶遗憾了一辈子。至今回想起来,语气里 还是禁不住流露出怨愤来。
   无论如何,奶奶还是拥有过她难忘的新 婚生活。奶奶新婚的那一天,红袄绿裤,一 身细绸,勾勒出一个十七岁女子的身段和羞 怯。那袄儿上,撒满了牡丹,金黄色的,有 巴掌大,叶子绿茵茵的,好看着哩。奶奶用 她粗大的手比划,这双手已经严重变形,早 已不是新媳妇该有的细嫩小巧的手。几十年 从未间断的劳动,让她的手早蜷曲成鸡爪。 十个指头没一个能完全伸展开来,指节处肿 胀粗硬,包裹的肉皮,像将要枯死的榆树皮 那样,粗砺得骇人。
   眼前已经苍老的,永远青布衣裤白孝巾 缠头的奶奶,叫人怎么也无法将她和一个红 衣绿裤头蒙盖头的新媳妇联系在一起。可奶 奶就是从一个小媳妇儿走过来的,一点一点 走过了属于自己的路途,变成今天的模样。 奶奶回忆,嫁来十天后,她和爷爷去回 娘家,这里叫回门。新女婿吆上驴,驴背上 驮着穿得一簇新的媳妇,媳妇的脸上照旧蒙 着黑包头,和嫁来那天一个样。这习俗今天 已经消失了。如今的回民女子出嫁,也像城 里人一样,请理发师给盘头,盘出个时新的 发型,再插几朵塑料花。而奶奶那时,用的 是黑包头,将一头长发包起来,包头的穗子 打肩头上垂下来,一晃一晃地动,更加衬托 出新媳妇的妩媚动人。包头上插一排花,还 有圆形的泡钉。奶奶说那泡钉明亮闪光,可 好看了。可惜今天已经难以看到了。
   自那以后,你们爷爷再没陪我浪过娘 家,奶奶说,我一个人去,步行。有娃娃 了,我就背在背上,拄一根长棍走。奶奶的 幸福日子那么短暂,爷爷勉强履行过一个新 女婿该履行的仪式,就任由奶奶一个人来去 奔走在回娘家的路上。那路有十来里,过沟 爬坡,不好走。幸好奶奶有一双奇大的脚 板,走路快当,一年里回娘家的次数也不 多,在回娘家这件事上也就没惹出多少烦 恼。
   不管奶奶怎样耐劳、勤俭、吃苦、忍 让,爷爷还是嫌弃她,说自己命苦,没寻上 攒劲女人。言下之意,就是这个女人不可 心,他活得不如意。爷爷就经常怀念那个新 疆寡妇。后来的日子里,每当有了不如意, 他就骂,说自己买不上后悔药,当初留在新 疆的话,他和那寡妇的儿女都该长大了,日 子一定顺心得多,咋说也比现在美气。
   奶奶和那个寡妇,她们素未谋面,可她 那么深地影响了奶奶的生活。那个远在天边 的女人,她会料想到这些么?爷爷说起那个 女人,奶奶就用沉默表示抗议,无声无息地 沉默。任凭爷爷在身边唉声叹气,找茬撒 气,奶奶就是不吭声。爷爷感叹一阵,自己 也感觉到了无聊,才讪讪地收口。
   爷爷是个一辈子不安分的男人。偏偏奶 奶是个一辈子安分守己的女人。奶奶说女人 家,就要活得端端正正,门窗插紧,行走端 正,那些叫人戳脊梁骨的事情,万万不能 干,会对不住老先人。奶奶的先人中,两辈 都是阿訇,奶奶一生都走得端正,没敢忘记 父母最初的教养。
   爷爷去新疆那几年,奶奶经历了严峻的 考验。
   重点是饥饿。那正是饿死人的年代。奶 奶一个劳力,还拖累着两个娃娃,奶奶说她 干活去了,留下七岁的儿子阿里(我们的父 亲) 、 两岁的女儿(我们的大姑姑) 。娃娃饿, 望着头顶的日头,盼它快点下山。大姑姑没 裤子穿,光着屁股趴在大门口的一堆粪土 上,从早往黑哭,鼻涕和泥巴糊满了嘴,那 嘴张开来呼喊,大大吆――快回来吆― ―女 子要饿死了吆―― 
   过路的人好奇,逗一句:女子你说的 啥?姑姑睁开眼,含混不清地哭诉,我大走 哈密了,我娘打汤汤去了,不回来了……
   奶奶在生产队里劳动。奶奶是个好劳 力,踏实,肯干。她还是全生产队出了名的 老实人。她参加劳动勤勤恳恳,从不会找各 种借口休假,更不会想一些偷巧的法子。可 是,无论什么时候,这样的人往往总是吃 亏。奶奶正是队里挨饿的人。当然,大家都 在面临着饥饿,都在水深火热当中。可是, 每个人所遭遇的饥饿程度远不一样,只有老 实人,没有背景和靠山,是真正饿到脱层皮 的那些人。
   奶奶去食堂打饭,也就是姑姑所说的 “打汤汤儿” ,拿一个瓦盆,大人一勺汤,娃 娃每人半勺。奶奶端回来,娘儿三人平分, 每人大半勺,分开喝。饥饿使我们七岁的父 亲长得十分可笑,头大,身子孤弱,面色菜 黄。这个整日饥肠辘辘的少年,总在怀疑, 母亲一定在打汤的路上偷喝了大家的汤汤 儿,他不相信自己每顿应得的分量会那么 少,便跟上奶奶一起去沟对岸的食堂窑里打 饭。一个黑边的粗碗,他双手端着,小心翼 翼接住炊事员倒出的半马勺汤水儿。只有半 马勺,饥饿的少年睁圆了眼睛,失望之色浮 上来,在他幼小的面庞上蔓延。出了食堂 门,他就把汤喝了。他发现汤水的分量,比 平时母亲分给他的要少得多。他端着空碗, 跟上母亲回家。他看清楚了,母亲没有骗 他,没有背着他们偷吃。其实,每一顿饭, 他和妹子都在分吃母亲分内的那一点食物。 从此,这个少年再也不会跟着母亲哭嚷了。 他饥饿的目光开始转移,投向山上正在成长 的庄稼。
   等到麦子豌豆临近收割的时候,洋芋也 有娃娃的拳头大,能用来填饱肚皮了。夜 里,奶奶去队部开会。父亲安抚妹子入睡, 看看夜到深处,他背个小背斗,手握小铲 子,出发了。本队的地头是不敢靠近的,看 青的人鼻子比狗还灵敏,他的目标在东山后 面的大山洼。那里距离人家遥远,比较荒 僻,巡夜的人一般不会光顾那里。
   父亲一步一步走近洋芋地。六月的洋 芋,花早就开过了,整片地里散发出绿叶的 腥甜味道,混合着泥土在夜露津润下渐渐静 谧的气息。父亲像一个小刺猬,弯着腰,钻 进长势好些的洋芋蔓下。初升的月亮在头顶 处踟蹰,看着这个七岁的孩子。他趴下,摸 索着,瞅准大的土堆动手挖。果然,挖出洋 芋来了。春天壅起的土堆下,裂开的缝子越 大越多,表明土里的洋芋个头越大。挖了几 个土堆,挖出八九个洋芋。少年擦一把汗, 抬头看,月亮像娘的眼,温暖柔和地看着 他。他忙埋头再挖,刨出洋芋,重新刨平土 堆。
   月亮升得老高了,一个孤小的身影踏上 了归家的路。弯曲细长的黄土路,被月光笼 罩着,眼前满是虚淡的白。他慢慢走着,做 贼的念头不像开始时那么强烈了,心里也就 不那么紧张了。他边走边抬头看月亮。月亮 还那么大,上面缺着一片,是一轮将要圆满 的上弦月。柔和的月光让人备感亲切,心里 一股暖暖的细流在游动。一片云飘过来,月 亮就在云缝间出没穿行。
   父亲在山路上快快地走,夜已经很深 了。生产队的土窑里亮着一团灯火,黄乎乎 的,说明会议还没有结束,母亲也没有回 家。他推开独扇小木门,窑里黑咕隆咚,妹 子睡得正香。他趴到炕上,听着妹子熟悉的 鼾声,他才发现心跳得十分剧烈,几乎要撞 破胸口,蹦到外面来。回头想这一回偷洋芋 的经过,禁不住冷汗潸潸,后怕不已。就是 今天回想起来,父亲也感到后怕,觉得那时 的自己,胆子大得没有边儿。一个七岁的娃 娃,到荒无人烟的山洼里偷洋芋,还是在半 夜,这该需要多大的勇气!都是饥饿的缘 故。父亲回忆说,饿得受不住,啥事也敢做 了。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