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硬的月光

第4章


   儿子偷来洋芋,奶奶半夜散会回来,连 夜煮了,叫醒两个娃娃,娘儿三人都吃一 点,留几个给娃娃明天充饥。奶奶洗锅,消 除一切形迹,然后入睡。两个娃娃摸着饱饱 的肚子,进入香甜的梦乡。
   半夜里偷着吃洋芋,那个香啊―― ―说起 往事,父亲禁不住感叹,那感觉,现在就是 吃肉也及不上。
   终于在一个月亮圆圆的晚上,偷洋芋的 父亲被人撞上了。一个老汉将手电筒光打到 小黑影的脸上,看清这个面黄肌瘦的娃娃, 正是马千义仅仅七岁的儿子。这老汉摸摸父 亲的头说快回去,再晚你娘会心急的。第二 天,奶奶下工时碰上队里的老饲养员马子元 老汉,老汉咳嗽一声,压低声音说你咋胆子 那么大,叫那么碎的娃娃半夜出门,你不怕 遭祸吗?这倒提醒了奶奶,她再也不敢放儿 子出去,山野里有野狐子,夜路上啥怪物都 有可能碰上,她真个大意了。
   不偷,饿得不行,奶奶便亲自去偷。队 上不开会的夜晚,安顿娃娃睡下,她摸索出 门,去刨洋芋。瓦罐不离井口破,将军难免 阵上亡。作案次数一多,奶奶终于被抓住 了,半笼子洋芋,被当作赃物和她一起带到 队长面前,同时抓来的竟有好几个女人。队 长训一通话,叫会计把赃物过秤,按所偷数 量记账,年末的工分和口粮,要加倍扣除。 还吩咐每个人背着自己偷的洋芋,站在队部 的窑里,站三个小时。
   奶奶一直记着那个胡子凶得野草一样的 队长,他是从外地调来的。奶奶说洋芋事件 过后几天,有女人偷偷告诉她,下庄何老三 女人偷洋芋的事被压了,是队长压的,账本 上抹去了她的名字。过了几天,听说又有女 人的姓名被勾去。后来就只剩下奶奶一个 人。奶奶摸不着头脑,只是纳闷。何家门里 一个媳妇,和奶奶是同一个村庄长大的,她 悄悄点拨奶奶说,你这老实人啊,一辈子在 黑窖里活人哩,人人都晓得给队长骚情,你 咋就不试一试呢?说不定就会勾了你的贼 赃。奶奶慢慢醒悟过来,红了脸,扭头就 走,连说羞死先人了,羞死先人了,饿死我 都不会那样,我不是那种人!
   奶奶照旧勤勤恳恳地参加劳动,饿着肚 子,早出晚归,两个娃娃一天天瘦成了干 柴。她心里焦急,越发显得面色枯黄、神态 暗淡,头老晕,好几回栽倒在地里。
   队上分口粮了,奶奶站在队伍里,等待 喊到自己的名字。她心里暗自忐忑不安,算 来,如果扣除下来,能分到她手里的,肯定 会更少,但还是怀着一点希望焦急地等待 着。黑胡子队长终于喊了:冯女子,冯女 子!
   奶奶低头走进窑门。队长不看她,把一 沓粮票递过来。薄薄的一沓,奶奶双手去 接。队长的大手一把攥住了她右手,捏得那 么有力,她几乎疼得叫出声来。奶奶的脑子 里顿时一片苍白,血都涌到脸上,她甩开那 双手,连粮票也甩掉了。她想掉头走,门外 吵吵嚷嚷排队等候的语声,叫她犹豫了,想 起家里等待粮食救命的娃娃,就蹲下捡粮 票,一张张捡完,不看队长,转身回去了。 夜里,奶奶搂着女儿,一个人淌眼泪,这一 回她真的怨恨起爷爷来。这个死鬼,一去就 忘了她,他难道不知道孤儿寡母日月的难 肠?连信也不来一封。
   一夜辗转,第二天天刚麻乎亮,奶奶就 爬起来,参加劳动去,见了队长不躲,但不 给他好脸色,板着脸正儿巴经地劳动,心里 堂堂正正的,她是靠自己的劳动挣口粮的。 人要活得干净,尤其一个女人,更要活得清 白。
   年终结算,奶奶原本不多的工分还是被 扣除了一部分,大会上队长重点点名批评了 马千义,说他是盲流儿、二流子,自己在外 游手好闲,不参加劳动,扔下女人娃娃拖累 集体。明年再敢这样,加倍惩罚,直接扣除 工分!
   寒冬刚刚来临,奶奶已经吃了上顿愁下 顿。
   奶奶带上父亲,到封冻的田地里寻找洋 芋。挖过的洋芋地早就耕过,耕的时候队里 安排人手细心捡拾过,耱的时节还是有人 拾,遗留的洋芋就少之又少。土地早就封 冻,硬邦邦的,根据经验,凡有兔子刨过的 地方,可能有洋芋,兔子鼻子灵敏,能隔土 嗅出深埋地里的洋芋味道来,父亲就专拣留 有兔子爪印的地方挖。但是,这经验往往并 不灵验,很多时候都是白费力气,洋芋早叫 兔子刨去果腹。奶奶则不乱跑,守住一块地 方一点一点翻,她坚信,只有这样耐着性 子,一直不停地挖,总能碰到几个埋在更深 处的冻洋芋。奶奶用一把老镢头,父亲扛的 是家里掏炕灰的一把锄。这种锄刃片单薄, 纵是父亲年少体弱,挖了十来天,锄头还是 断了。锄头断了后,奶奶向人借来把老铁 锨。奶奶指着我们锅灶上的一只老式蓝边 碗,说我们娘儿两个,从早起挖到晌午,运 气好的话,能挖一碗洋芋,冻洋芋蔫得像驴 粪蛋儿,回来切碎烧成汤喝。喝上跟吃了饭 一样,不饿。运气再好些,能挖满满一碗, 我们就煮了吃。冻洋芋好吃得很,一点也不 麻。
   年轻的奶奶和她年幼的儿子,一整天能 挖到一碗多洋芋,这是多么大的收获。他们 蜷缩在寒夜里的肚子装上了冻得发黑的洋 芋,心里就分外踏实,睡得安然香甜。当然 这是运气好的时候。运气是一种很难说清的 东西,有好就有坏。坏运气时时笼罩着他 们。一回,他们翻了一整天,早晨到中午, 两手空空,中午不敢回去,就把希望寄于午 后的这段时间。冬天的日头,行走轨迹大异 于夏天,从东南边出来,向西南边落去。不 察觉一天就黑了。
   父亲扒开一个又一个冰冻的土窝,硬邦 邦的泥土里,始终没有滚出一个令人欣喜的 黑蛋蛋。日头的余光被山峦一点点吞吸下 去,暮色里挟裹着寒气,一寸寸浮上来。父 亲眼里泪光迷蒙,从早到晚,他和母亲都没 有挖出一个洋芋,半个也没有。远处家门口 传来妹子的哭声。这女子断断续续地哭,已 经哭了一整天了,声音早已经微弱下去,想 必把嗓子哭哑了。这一夜,怎么才能睡得着 呢?
   奶奶去求二奶奶,想向她借点东西,只 要能用来充饥,任何食物都行。她自己倒在 其次,两个娃娃饿了一天,不吃点啥,肯定 哭闹,不会乖乖睡觉的。
   奶奶和二奶奶隔墙而居。一堵土墙的两 边分别是两个土院子,院子北面土崖下,各 有两眼黄土窑窑。奶奶比她这个兄弟媳妇大 着三岁,可奶奶怕她,从一开始就怕。她的 厉害奶奶早就见识过,不是面临绝路,实在 无法可想,奶奶是不会前去央求她的,她舍 不下这个脸。
   二奶奶的火窑里飘着一股豌豆面的清 香。奶奶饥饿的鼻子对什么都感觉迟钝,唯 独对食物格外敏感。二奶奶跳下炕,掀起木 头做的锅盖盖上锅,才转过脸来,迎接奶 奶。奶奶进屋后,二奶奶上炕盘腿而坐,开 始哄娃娃。奶奶看见二奶奶的奶头白晃晃 的,没有哺乳,她那对不大的奶头好像反倒 长大了。奶奶盯着那奶头看,神思有点恍 惚。
   二爷不在,去牲口圈喂牲口。二爷是队 上的饲养员。别看这饲养员是与牲口打交道 的活计,好像没什么可捞的,实际上,牲口 草料里抖落下的粮食残渣儿,隔几天就能扫 回一簸箕。二奶奶在院子里簸,簸完了就拿 到奶奶这边的石磨子上来磨,磨出半木升 面,拿回去度日。前天她刚来磨过面。她家 分的口粮多,又有这外快垫补着,日子自然 好过些。奶奶就期望能借到点啥,几个洋 芋,半碗面,一把干菜叶子,都能将娃娃的 饿气压一压。明儿一早她就刨洋芋去,到远 一点的东山洼里刨去。
   二奶奶没让奶奶开口、说出想说的话。 奶奶刚踏进门,二奶奶就捞起一把烂笤帚打 她的大儿子,说叫你懒,叫你懒,叫你跟上 大娘去山里刨洋芋,你怕冻不去,难道要等 着饿死吗?儿子哇哇哭。她扭头给奶奶说, 大嫂子,明儿出门叫上我这娃,再不刨点洋 芋垫补垫补,我们就得饿死!我们吃了上顿 没下顿,旁人还当我们当着饲养员,弄回了 多少,旁人晓不得实情,嫂子你可最清楚 了。
   奶奶心凉了。再笨的人,也该明白她的 话外之音。奶奶愣愣地跨出窑门,走回家 去。步子迈过窑门槛的时节,脚下乏力,没 抬起,门槛一挡,差点一头栽倒。奶奶趔趄 着离开二奶奶的院子,她的头晕得厉害。她 怕摔倒在人家的院里,就强压住胸口的一股 酸水,挨进自己的门。鼻子里豌豆面的香味 一直相随,她不由得猜想,弟媳妇的锅里一 定做的是豌豆面搅团。只有搅团才能发出这 么浓烈醇厚的香味。
   二奶奶怀里的那个女子是奶奶奶大的。 娃娃生出七十天,二奶奶跟上一伙女人去前 山铲柴,忽然奶水干了。娃娃哭得不行,奶 奶就去给喂。喂的是姑姑的奶,姑姑一岁 半,瘦弱得不行,就靠那点奶水吊着命,奶 被二娘的娃娃吃去,姑姑哭闹,每夜抓着奶 奶干瘪的奶头不放。奶奶说她是大娘,总不 能看着那娃娃饿死吧。可是,奶奶心里委屈 得很,她尽心尽力喂养了半年,二奶奶从来 没说过一句道谢的话。奶奶去,人家在做 饭,奶奶抱着娃娃喂,姑姑趴在腿边哭闹, 撕扯着要“蛋蛋”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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