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硬的月光

第5章


喂完娃娃,奶奶下炕 走人,二奶奶从来没有说过一声留饭的话, 连客套的谦让一声都没有。
   奶奶说起这事不生气,也不记恨,就是 伤心,说亲亲的妯娌,咋就那么生分呢?我 把心掏出来,热热地捧给人家,人家硬是不 说一句暖心的话。
   那时爷爷还没有去新疆。
   半年后奶奶去娘家,多留了几天。回 来,爷爷迎头就是一顿棍子,奶奶就打落了 牙齿和血吞,趴在炕上缓一缓,又挣扎下 炕,给弟媳妇奶娃娃去。奶奶是强忍着眼泪 完成每一回的喂养任务的。从太爷抱怨儿子 心狠手辣的话里,奶奶听明白了,原来自己 挨打的原因是耽搁了人家娃娃的吃奶。奶奶 悄悄哭,她每天干的是苦活,还吃不饱,奶 水早就不足,喂养两个娃娃,已经力不从 心。娃娃每天吮去的奶水,是她身上唯有的 一点营养,她已经瘦得皮包骨了。
   后来的十几年里,二奶又断续生了五个 娃娃,都是奶奶给喂养大的。奶奶的娃娃, 都有过被别人争抢奶水的幼年。碎姑姑至今 说起来还心存抱怨,说奶奶老实,只给她吃 一个奶头,右边那个总是留给二娘的娃娃。 她恨右边那个奶头,甚至想长大了拿把切 刀,将右边的奶头剁了去。
   四十多年前那个冬天的夜晚,奶奶娘儿 三人,空着肚子睡了。时间是那么漫长,北 风在门外呜呜叫嚣,严寒的时节到来了。
   若要试人心,害病结年成。奶奶说平常 日子里你是看不出人的心肠好歹的,一旦你 生疮害病,家里断顿,求告无门,那时节, 你再看看身边平素一模一样的面孔吧,不是 厌弃,就是远远躲开,谁愿意伸手帮你呢? 那年的饥荒,叫奶奶尝尽了活着的辛 酸,看清了一些人的真实面孔,也欠下了一 些人的恩情。奶奶有一个本家姐姐,嫁在离 公社最近的生产队,她人长得体面,能说会 道,就慢慢当上了生产队里的领导,这时恰 好调到北台生产队来协助生产工作。奶奶饿 得不行,看着别人都背上口袋翻过山,去山 后的磨坊打粮。奶奶结算后没有钱,没钱人 家不给打粮。奶奶两手空空,翻过山去磨坊 看别人打粮,心里揣着一点微茫的希望。天 黑了,她哭着顺山洼爬回家。第二天再去, 还是哭着回家。地里冻得严实,再也挖不出 半个冻洋芋。第三天,奶奶想到这个当领导 的堂姐姐,就抱着一点希望前去求她。奶奶 的这个堂姐姐剪的是齐耳短发,人精干得 很,走起路来像一阵风。
   那年头,齐耳剪发盛行得如火如荼。那 年破“四旧”、 除迷信那阵风刮过来,庄里首 先冒出一批积极分子,带头剪了发,甩着齐 刷刷的短发,兴高采烈下地,嘴里高唱着 《东方红》、《大海航行靠舵手》等革命歌曲。 往后,大家都摘了帽子,剪成齐耳短发,在 白花花的日头地里劳动。奶奶的堂姐是人群 里的尖子、鸡群里的凤凰,革命的斗志最是 昂扬,就看不惯窝窝囊囊默默无闻的妹子。 奶奶看见剪头发小组挨家挨户剪过来,她知 道头发保不住,就自己动手剪下,梳成个大 辫子压进箱底。幸好是夏天,劳动时她就头 上扣顶草帽子,进屋开会当然得取下。再 戴,居心就明显了,就是“四旧分子”、“封 建迷信顽固分子”。
   回民女人的头发是羞体,得护起来。年 轻媳妇一成亲就得戴帽子,不戴帽子那是大 城市里的人,在撒马庄人眼里,羞体外露等 于失了伊麻尼(信仰),是很严重的事,关乎 安身立命的大事。可是,那一阶段,这里的 女人不论老少,都摘下了帽子,露出头发。 奶奶说那阵子啊,人都疯了一样地闹腾哩。 这话看似平淡,仔细回味,会发现其中包含 着很深的难以说清的复杂情感,是心底最虔 诚的信仰被践踏后的无可奈何。要说清楚那 个阶段发生的事情,不同人不同的遭遇,人 心里不同的感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说到 这里,奶奶的情绪慢慢变得激昂,继而变得 古怪起来,似乎不愿意再说,接着用沉默回 应我的追问。
   她倒愿意为我讲讲两个女人的故事。都 是我们撒马庄里的女人。这两个女人是群众 中的积极分子,带头剪头发破迷信。斋月到 了,有些教门坚定的老人偷偷封斋。这二人 就带人在清晨的暮色下四处巡逻,看见哪家 灯亮,或者烟洞里冒烟,她们就冲进去好一 顿训斥,制止封斋。有人不点灯,在黑暗中 摸着生火,烧一点开水,面糊糊。这两个女 人厉害,在夜色里走着,哪家烟洞冒烟,逃 不出她们的鼻子,一嗅就察觉出来。有个老 奶奶,屡教不改,半夜偷偷生火烧水。有 次,那火怎么也烧不起来,柴烟直从灶口倒 着冒。老奶奶出门试试,刮的是北风,刮北 风的天气,她这烟洞不会扯倒烟,莫不是烟 洞里进了土,堵塞了?老奶奶提把推耙子出 去捣。黑地里,摸到烟洞前,才发现烟洞口 上端坐着一个人。这人竟是积极分子马三花 同志,她的大屁股正严严压在盆子口大小的 烟洞上。今天的马三花患有鸡爪疯,两手严 重蜷曲,捉不得针线,茶饭更是难以应付, 可她儿女不孝,没人伺候,她就常年用那鸡 爪手做饭,据说艰难万分。另一个女人,老 了日子同样过得凄惶。奶奶说她们受罪对着 哩,年轻时节,可把事情做绝了,都是伤人 心的事。
   奶奶的语气狠狠的。二奶奶曾经那样对 待过她,她可以原谅。而这些当年的积极分 子,干的是对不起大伙的事,奶奶说这样的 人,是不能宽恕的,哪怕时间已经过去这么 多年了。
   还有一个人,似乎也是不能够原谅的。
   下庄的马文远,当过几年队长。春播时 节,妇女们趁撒种子的机会,偷偷吃生粮 食。马文远没法监督,就收集他们一家人的 尿尿,清晨抬到地里来。一个大木桶,黄糊 糊的半桶子尿水,拌进粮食里,看得人直恶 心。播种一阵,大家饥肠辘辘,挡不住五谷 的诱惑,还是忍不住一把一把将粮食灌进嘴 里,和着尿臊味儿咽下去。马文远的邪方子 没有制止住大家的偷吃,反倒落下后半辈子 的骂名。
   奶奶说,人啊,活在世上,万万不敢干 亏心的事,多艰难也不能违背良心,不能把 人不当人。
   马文远倒是善终了。生活里的事,哪里 说得清呢?
   奶奶向她的堂姐求告,是在一个干冷干 冷的天气里。她嗫嚅半天,总算说出早就想 了好几遍的话。不容她将气喘匀,堂姐大手 一挥说,冯女子同志,你不要给我哭你那一 摊子烂事,叫你男人马千义向我汇报。
   奶奶无言以对。当着好多人的面,堂姐 将她连名带姓地呼叫,完全是铁面无私的架 势。奶奶胆怯,断了念头,回头找二爷借 钱,同样碰了壁。走投无路的奶奶抱着两个 娃娃哭,越发想念远在天边的男人。
   第四天,终于遇上了好心人。是本庄的 王忠镰老汉。他家结算后有余钱,奶奶几乎 没抱什么希望,机械地开口问,不想他没多 犹豫,就借给了。二十七块五角钱。奶奶揣 上钱,赶紧去打粮。打到半口袋秋田面,奶 奶背上走,走到半山腰,眼花头晕,靠住个 土坎子歇缓。这一缓,竟慢慢溜倒,晕过去 了。背上是救命的粮,她咋能晕呢,娃娃还 在家里等,等得望眼欲穿。奶奶爬起来,抓 几把面放进嘴里。尝到食物,奶奶顿时来了 精神,重新背起口袋一步一步挨回家。
   借王忠镰的钱,爷爷一回来就还给了。
   可是,在那个紧要关头救命的恩情,奶奶说 她这辈子也无法补还得清的。奶奶一辈子都 感念这个善良的人。
   似乎没有比那年更艰难的关头了。等到 爷爷回来,奶奶有了靠山,不再像没脚的 鳖,处处艰难。爷爷在家,日子再穷再紧 巴,当女人的心里是踏实的,稳稳落在地面 上,不用永远地悬着。她只管尽一个女人的 本分就行,一心一意劳动,操持家务,跟他 生儿育女,拉扯娃娃。做女人的,一辈子盼 望的可不就是这些吗?
   然而,爷爷这个男人,这辈子从不会叫 他的女人过得安生。他的心是野的,就算人 在这穷得凄凉的山沟里熬煎,心远远飘在外 头,外头的世界吸引着他,令他总是深深向 往。所以,这辈子,爷爷从没将心思全部放 在奶奶身上,这个从十七岁就开始睡在他枕 边的女人,拴不住他的心。
   摊上这样的男人,奶奶说她命苦,苦瓜 结在苦蔓上了。听话音,爷爷并不是该遭到 痛恨的负心汉,而是个同样命苦的人。奶奶 这话,就让人费解了。
   说这些的时候,奶奶的神色很淡然,我 们早就熟悉了这表情。也早就清楚,奶奶只 是说说,感叹一番罢了。对爷爷,她怨不起 来,恨不起来,她不是那种对生活充满抱怨 的人。她将自己的艰苦经历给后辈说说,是 想劝谏我们,要我们知道,我们的日子是很 幸福的,现在的生活,他们那时候是想也不 敢想的。对于过去的那些令她伤心过的细 节,她回忆时的表情是淡漠的,好像那是别 人经历的事,与她无关。
   奶奶上了岁数,变得健谈多了。父亲就 常带着微微的怒意,说这个老奶奶啊,咋越 老越装不住话了!以前的事,都老得掉牙 了,还提它干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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