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硬的月光

第6章


   奶奶年轻时候话不多,是个老实的闷嘴 葫芦。我做过这样的推想,年轻的奶奶其实 活得很寂寞,心里的话是没地方可说的,没 有知心的人可以倾诉,可以推心置腹地相 待。有些话说出来反倒会成为灾祸,为生活 埋下难以预知的祸害。
   奶奶身边真的找不出可以深交的人。
   首先,奶奶没有婆婆。太爷的第一个女 人,在爷爷十六岁那年,难产而亡。第二个 女人,我们的新太太,是平凉人收养的一个 不知姓氏的女子。这女子说一口平凉话,为 人十分老实。连奶奶这样的老实人都说她老 实,想必是那种接近于痴呆的老实。1963 年,奶奶将大姑姑托付给娘家,自己去二十 里外的公社石膏场采挖石头,吃住全在那 里。太爷和爷爷都在更远的一个水利工地上 打坝,大家都十天半月回不了家。家交给新 太太看管。同时留下的,还有几个碎娃娃, 是十三岁的三爷(大太太留下的最小的儿 子) 、 十一岁的阿里、五岁的赛女(新太太自 己生的女子) 。此时,新太太的肚子里还怀 有一个胎儿。
   临行,为了照看方便,爷爷和太爷将家 暂时合并一起。其实没啥可合的,娃娃送到 太爷家,爷爷自家的大门口挂上一把铁锁子 就行了。没啥可防备的,穷得连虱子也找不 出几个。
   主事的人外出,二奶奶出现了。而早在 新太太娶来前,二奶奶一家就已经另过了。 二奶奶告诉自己的第二个婆婆,每日的 饭食,她为大伙打,免得婆婆跑路辛苦。新 太太不敢说不,就由人家去打。二奶奶打到 一大瓦罐汤,分给新太太和娃娃们小半罐, 大半她提回自己家,母子三人吃,吃完再去 打回自家那份汤。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四十天 之久。期间,太爷回过一次家,新太太胆小 口拙,压根没敢提及此事。她带着几个娃 娃,每日靠那点汤水维系生命。
   这又是什么样的汤呢?有一件事可以从 侧面说清情况。有个儿子娃,九岁了,老是 嚷嚷说他饿,父母分给他的汤汤少,他饿! 一天,当父亲的亲自带他去打汤,一个大瓦 罐,装上全家人的汤汤,爷儿两人往回走。 经过水沟岸边,父亲停住脚步,说娃娃你 喝,今儿这汤都是你的,你敞开了喝。儿子 就喝,搬着罐子边沿,喝一阵,缓缓再喝, 终于把一罐汤汤喝得精光。父亲问,饱了 吗?还没,没有饱。儿子答,说完,有些遗 憾地伸头去舔罐子。当老子的,神色平静地 说,我的娃,这是全家人救命的汤汤,你还 没饱,没饱就……一只大脚飞起来,把舔面 汤的儿子踢下了深崖。那娃娃死了,手还紧 紧抓着破瓦罐的边沿。汤汤儿,清得就像开 水,能照出人的影影子,能当镜子使唤。 一天午后,大姑奶奶(大太太唯一的女 儿,在太爷的子女中排居老三)从水坝上请 假回家。家里冰凉如水。下院的土房房子 里,土炕上趴着阿里。阿里抬不起头,睁眼 望一眼门口,复又昏昏睡去。饥饿加上寒 冷,他得了严重的风寒,已经病得不轻。枕 边的碗里放几片冰块,不知谁给他弄来的。 大姑奶奶摸一把炕,冰得入骨。她冲出土 房,奔窑里去找新太太。她是抱着兴师问罪 的念头去找自己后娘的。可是,同样冰冷的 土炕上,烂棉絮堆里蜷着同样虚弱的新太 太。新太太脸色黄得吓人,身下衬一片破 布,血水渗出来,星星点点地糊在席片子 上。
   大姑奶奶扶起后娘,连日饥饿,负重劳 动,新太太肚里六个月的娃娃流产了,血水 长流不止。大姑奶奶又惊又气,连问,这么 一大家子人的口粮全留给你们了,咋还饿成 这样?我们四个壮劳力在外下苦,为的是给 你们省下那份口粮啊?!
   队里的饭,你二嫂子,她、她打去了, 给我们少的,她吃多、多的。新太太嗫嚅出 并不完整的一句话,就瘫倒了,口里艰难地 倒着气。
   大姑奶奶哭出声来。她背上背斗去牲口 圈,揽一背斗半干的牛粪回来,再去扯一背 斗荞麦柴。饲养员老柯着了急,赶在身后喊 放下放下,你这叫明抢哩!大姑奶奶不理 他,背起就跑。回来给炕洞里生起火,烧热 了炕,把两个病人归置到一个炕上。然后, 她端着瓦罐去沟对面那排土崖下的窑洞里打 汤汤。
   果然看见排队的二嫂子,提着个更大的 瓦罐。人人都饿得脱了形,她这二嫂子竟然 脸势出奇地好,脸蛋上甚至泛出红润的光泽 来。
   大姑奶奶当时是个十九岁的姑娘,生来 胆大心细,不惧怕人。她叫来炊事班长,给 他讲,我们一家早和二哥哥家分开过活,饭 食就得分开打,再不要往一起搅和了。班长 拧着屁股,有点为难,说你们一家子的事外 人闹不清,打一块儿吧,你们拿回去自个儿 分吧。大姑奶奶瞪圆眼,带着哭音吼,叫你 们分开就分开,再不分,要饿死人啦,要出 人命了,你闹明白了吗?!
   这个丫头的泼辣,还真将一向高傲的伙 夫头儿给怔住了,他当即告诉掌勺的妇女, 马千义马千仁两家的伙食,分开打!
   这一顿,大姑奶奶捧回一瓦罐面汤汤。
   二奶奶端着少半罐罐汤水,骂骂咧咧地回去 了。一瓦罐面汤救活了几个濒临死亡的人, 却得罪了二奶奶。以后的很多年里,二奶奶 都对她这个小姑子抱有难以释怀的成见,说 她是狐狸精、母夜叉。
   大姑奶奶照料几天病人,得上工去,她 发愁,这一去,万一二嫂子故伎重演,那可 咋办。要这老实的后娘跟她斗,借个胆她都 不敢。
   幸好,奶奶所在的石膏场因故停工,奶 奶带着女子回来了。奶奶为人老实,可至少 比新太太强,能撑起这个家,能照料好几个 娃娃。每天两顿的那点面汤汤,也不致于被 别人打去。
   还是饿。父亲回忆说,那汤汤啊,要是 比得上今天下饭的汤,那就幸福死了。那是 在一大锅水里,撒进几把面粉搅搅,扔些野 菜,就成了。清汤寡水的,喝下立马变成尿 尿。几泡尿水尿完,肚子又空空的。春天草 芽探出地面不多久,就挖苦苦菜。幸好那时 苦苦菜多,满山洼都长。娃娃们成天挖,挖 回去用开水煮煮,就可以吃了,那个香,还 可以放进面汤里喝。
   终于,奶奶他们熬过来了。新太太也颤 巍巍地下地行走了,却落下了病根,一饿就 晕,弱不禁风。几年后她去娘家,太爷有 事,没法作陪,她一个人去的。这一去竟过 了半个月才回来,爬进家门,人瘦成了一把 枯柴,脸势活脱脱是个饿死鬼。原来这老实 女人连回娘家的路也忘了,其实那路并不怎 么远,她却向着完全相反的方向走了。迷路 后,在外流浪,好不容易打听到回家的路。 新太太这一躺倒,就再也没能爬起来。
   奶奶说她的肚根饿倒了,这根一倒,难以重 新扶起。新太太喊叫饿得慌,给她喂,吃一 点下去,吐出来;再喂,还是吐,硬是吐出 胃里的黄水来。新太太不久就离开了人世。 新太太是奶奶生下我们的阿里父亲三年 后才进的门,和奶奶一块生活了八年,就匆 匆辞世。奶奶可以说说心里话的新太太走后 不久,奶奶的瞎眼娘也病重无常。奶奶周围 的好人少了又少。剩下的人中,大多是娃 娃。所以我想奶奶那时候其实活得很寂寞。 至于二奶奶,这辈子总在算计她的老实 嫂子。而爷爷,对奶奶永远都是阴晴不定, 一时好,一时坏。他是个奶奶托付着终身但 不敢完全忠信的男人。
   奶奶把爷爷堵在二奶奶的炕上了。这事 奶奶一直没有提过。有一天和我拉闲,终于 忍不住说了。我心里的吃惊,不亚于大晴天 头上滚过一颗炸雷。随着渐渐明白世事,我 也逐渐明白,爷爷心里总装着另外的女人, 新疆那个寡妇的风韵,总算被岁月的风雨冲 淡,爷爷眼里又看见了别的女人,动辄感叹 别人命好,遇上的是攒劲女人。这样的话, 当男人的偷偷在心里想想,女人察觉到也会 伤心的,爷爷居然经常挂在嘴边说,毫无遮 掩。
   奶奶从不哭闹,她说这样倒说明爷爷只 是在心里想想别人罢了,实际上没有啥,要 是真的有不明不白的事情发生,他一定掩藏 起来,不会满世界撒播自己的心思。奶奶安 慰自己的话似乎有一点道理。可是,她还是 把爷爷堵在另一个女人的炕上了。
   是半夜,奶奶迷糊中听见爷爷起身出门 上茅房。窗外月光朦胧,炕上有些燥热,翻 一个身,她又昏昏睡着了。过一阵子,听不 见门响,奶奶惊醒了。炕上空空的,男人还 没有回来。奶奶说她不放心,以为遇到啥事 了,就披衣出门去寻。茅房里没人。看见左 院的窑里灯盏亮着,人影映在窗户上,隐隐 有说笑声。奶奶心里一动,便翻过矮墙,慢 慢摸近前去,里面有男人的声音。二爷和太 爷出门去了,家里二奶奶和娃娃睡。
   奶奶径直推门进去,灯盏下,爷爷坐在 他弟媳妇的被窝里,两个正说笑得高兴。 事情叙述到这里,难免蒙上一种暧昧的 色彩。奶奶顿了顿,咳嗽一声,试图一滑而 过。偏偏这个听众是我,我是个极爱刨根究 底的人。我揪住细节不放,追问奶奶她究竟 看到了啥?比如他们是坐着,还是躺着,两 个人距离远不远,是穿着衣裳还是……我脸 上发热,问这样的问题确实有些难为情,我 的年纪不小了,已经能够隐隐明白世上的男 人和女人间的那些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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