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硬的月光

第7章


也知道大伯子和弟 媳妇间惯会发生的猫腻。我想弄清楚,爷爷 和二奶奶的关系,究竟发展到何种程度。
   可是,奶奶采用了缄默。她甚至后悔给 我提这事。这叫啥事嘛,多少年成了,我咋 还提?我是老糊涂了。奶奶说。
   夜黑,看不清奶奶的神态。我是从她的 声音里揣摩出不情愿的成分的。我触到了一 个女人深埋心里的创伤。我还试图揭起这伤 疤,看看伤痕究竟有多深。现在想来,我自 以为是的聪明,加上不加收敛的猎奇心理, 给善良的奶奶造成的伤害是很深的。夜色慢 慢凝重起来,一片无边的黑布遮住了长空, 我听见了自己心脏羞愧的跳荡声。
   奶奶的声音重新打破夜的宁静,她说, 给你说说在石膏场的稀奇事吧。
   奶奶在石膏场的几个月里,经见了好多 稀奇的事。印象最深的是关于一个大姑娘的 记忆。这姑娘大名王百花,人称百花王,圆 脸,大屁股,一对短辫子在脑后晃来晃去。 这姑娘性子泼辣,胆大,混了个小组长当 着。她白天对人可凶了,动辄就训。夜里, 女人们在帐篷里早早入睡,百花王满世界游 逛,归来很晚,却不收敛声息,老远就唱着 歌儿踏着满山的石头来了。她唱说自己的婚 缘自己找,旁人管不了等等,露骨的心思引 得女人们窃笑,说这女子没皮脸,不顾羞 丑。
   女子的铺位在奶奶右边,她倒下还不急 于入睡,还唱,洪亮的嗓子像大男人一样粗 野豪爽。奶奶摸透了女子的脾气,知道她夜 里不会轻易发火骂人,也不端组长的架子。 奶奶就啐她一口说,大女子家,半夜不睡 觉,野唱,羞不羞?女子哈哈笑,笑着入 睡。
   这情景,听得我有些痴醉。那个年月, 人的观念远没有现在开放,那个山里女子能 放这么开,肯定是位远比孙二娘还豪爽的巾 帼。奶奶夜夜听着月光地里的野歌声,如果 不是肚子饿,身上寒冷,那样的生活倒有些 叫人向往。奶奶却不赞同那女子的作风,说 那样不像个女子,人人都在戳脊梁骨哩。
   这就是我的奶奶,和百花王同铺睡了三 月之久,夜夜听她的歌,但丝毫没被她影 响,为此而在心里生出杂念来。奶奶说,女 人的命都是造就的,婚缘的事,哪能自己做 得了主。
   有时候,我在想,假如像现今这样,男 女在婚前可以大方地见面接触,相处一段日 子,彼此了解,有自由的选择权,奶奶还会 跟爷爷,一辈子跟着他受穷受苦受气吗? 可是,奶奶没有怀疑过自己的婚姻。她 嫁给爷爷,爷爷当她一辈子的丈夫,这似乎 是天经地义的事,没有可以质疑的地方。
   我们这里的人,总不善于表达。尤其在 情感方面,这与我们世代生活的环境有关, 与粗砺的生活现状有关。我们的外貌和内 心,一同被艰辛磨砺得粗糙无比,柔软的滴 血的部分,被痂层严严包裹,所以轻易看不 到一个人内心褶皱深处掩藏的伤痕,和埋于 其中的往事。不管活着有多么艰难,人总得 往下活,所以得淡漠忧伤,淡忘伤害,杜绝 矫情与做作。对待生活的态度变得沉默、稳 重,甚至淡漠。
   当然,这并不说明大家的精神就是粗糙 的。内心坚硬、长相粗砺的那些汉子,脸膛 黑红,手脚粗大,他们在劳动之余偶尔吼几 声“花儿” ,内心的忧伤,一泻千里,这是排 遣生活艰难的绝好法子。女人们将“花儿” 唱得低回婉转,女人也有忧伤,也有感叹和 些微的抱怨。
   想到这些,我觉得可以理解奶奶对待她 这辈子七十年光阴的态度了,她的叙说显得 淡漠、平静,甚至颠三倒四、粗枝大叶。有 些事,她一再提起,有些她却始终不愿意提 到。奶奶的心里没有埋下人性的污垢,她一 生善良老实,一生活在生活与命运的双重重 压下。望着长夜,我禁不住一再走神,试图 穿过岁月长河,一一钓起奶奶撒下的足印。 我看见现在的奶奶身穿粗布衣衫,忙碌在自 己的生活里。这样的衣衫下,掩藏了无数伤 痕,那是生活烙在一个人一生中的印痕。奶 奶偶尔掀起一片衣襟,我便能窥见这些疤 痕。可是,我还是发现,奶奶显露给我的, 只是那些浅浅的、细小的疤痕,更深更大 的,可能至今作疼的疤痕,被她有意遮藏起 来,永不示人。有些东西,她想一个人承 受,作为一个女人,婚姻里充满坎坷的女 人,总该有一些不愿示人的东西吧。
   如果新疆寡妇事件只是飘过头顶的一片 阴云,随着日子的推移终究悄然淡远,那 么,二奶奶就是一颗长在奶奶眼睛里的瘤 子,揉不烂,取不出,硌着肉,长久折磨眼 球,叫她心里有苦,不能说出。
   至少有十来年的时间,爷爷在暗羡着他 的弟媳妇。等我能记事,见到的二奶奶已经 病得不轻,是肝病,所以脸色发黑。她的腿 生来是罗圈的,走路慢悠悠,永远不急不躁 的样子。二奶奶有一个突出的毛病是懒散, 就算家里倒了油瓶也不会去扶一扶。记忆 里,她永远坐在炕上,用嘴巴支使着二爷和 娃娃们,叫干这干那。表面上二爷是家里的 掌柜,实际真正掌权的是她。
   这个永远病秧秧的女人,懒散得裤子也 不愿系紧,鞋子永远趿拉着,一副邋遢的慵 懒相,却被爷爷拿来和奶奶做比,比出奶奶 数不清的缺点来。那些年里,奶奶是怎样在 这个弟媳妇的阴影下熬煎的,尤其心灵方面 的重荷,她是如何扛出头的,我们不得而 知,奶奶也不愿多提。
   倒是我的母亲说起,她初来这里的那个 冬,一场雪落得那个厚,实压压覆盖了山 野。雀儿难以觅食,饥寒难当。那时的二奶 奶还没生病,在院子里扫开一片空地,支个 筛子,撒把秕糜子进去,开始套雀儿。二奶 奶有吃雀儿的喜好。她这一口喜好,可深得 爷爷赞赏,爷爷也是爱吃雀儿兔子长虫一类 野味的。爷爷每回捉来野味,奶奶不会拾 掇,就见爷爷亲自动手,他做的长虫肉最吸 引人,将肉烙在馍馍里,黄灿灿的肉夹在面 层中,叫人看见口水长流。爷爷拾掇时,抱 怨奶奶笨,连这也做不来。顿了顿,又感叹 说人这一辈子啊,寻不上个攒劲女人,活得 窝心,到啥时候都觉得窝心。
   肉熟了,爷爷总记得叫娃娃给隔壁的二 奶奶送一点去。奶奶从不吃这些野味。她看 爷爷吃得心情舒畅,就乘机念叨,说害命得 很,不要再吃了,大小都是一命,遭罪哩。 这样唠叨的时间长了,爷爷奢吃的劲儿竟慢 慢有所减缓。
   墙那边的二奶奶还是犯馋,捉一堆雀 儿,用麻绳子串起来,长长一串,喊爷爷过 去给宰。爷爷不推辞,去了,宰完,还着手 给拔毛、开膛、清洗。洗完,煮在一个砂吊 子里,吩咐二奶奶放上调料,爷爷才提着血 手回来,喊奶奶给他拿水来。二奶奶不用动 手就吃得上雀儿肉,吃得有滋有味的。在印 象里二奶奶一直是个很会享受的女人,慢悠 悠有情有调地过日子,那日子竟一辈子不 穷。相比之下,奶奶勤快,劳碌不停,却远 没有二奶奶活得舒坦滋润。二奶奶就看不起 奶奶,处处排挤这个老实嫂子。
   两家只隔一道土墙,这边做啥饭,那边 闻到味道就能猜测个差不多。如此几十年的 时光里,二奶奶对奶奶的伤害是无孔不入、 时刻存在的。奶奶却熬过来了,在她鬓角一 天天添着白发的时候,二奶奶也呈现出衰老 的迹象来,她甚至远比奶奶老得快。只有时 间是公平的,在她们妯娌身上,时运、婚 姻、财富,都存在极大差别。无论哪一方 面,奶奶都无法和她的弟媳妇比。二奶奶的 男人二爷,脾气和顺,对女人知疼知暖,处 处呵护。纵是在那饥荒年月,他都有本事不 叫女人挨饿受冻,不受人欺负,在外人面 前,处处维护女人的脸面。二奶奶从不干重 活,生产队里的活计,她也磨磨叽叽地应 付,拈轻怕重。她身材娇小,磨蹭点好像也 能过去,反正不指靠她挣工分养活一家人。 二爷轻易不打骂女人,遇上不顺心的事,他 就跺脚,狠狠地跺,跺得那地面颤抖,口里 狠声说哎呀哎呀,却从不随便对着女人日娘 捣老子地乱骂,更不会捞棒子打。他和爷爷 是一母胞弟,性格为人,却完全两样。
   母亲说那时她还是个新媳妇儿,年纪 小,处处透着傻劲儿。一天爷爷去帮二奶奶 拾掇麻雀,晚饭熟了等不见他,母亲到隔壁 去看,二奶奶盘腿坐在炕沿边,做一双绣花 的鞋,爷爷袖子高挽,两手血痕,帮人家剥 洗麻雀。麻雀多,又小,极难拾掇。爷爷的 耐心好得出奇,边剥洗边和二奶奶扯磨。母 亲默无声息地站着看了一阵,冷不丁问二奶 奶,这活计是自家男人干的,你咋能叫大伯 子干呢?不怕人笑话吗?
   问完,母亲傻不拉叽地转身回家了。不 过,她心里可直犯嘀咕,这个老公公,可是 个费解的人,对婆婆说话,三句话没完就瞪 眼训人,经常吹胡子瞪眼的,好像他们不是 老两口,是仇人。在弟媳妇跟前,他居然换 了个人,那笑笑的嘴脸,一直在母亲心里晃 荡。
   吃过麻雀的第二天,二奶奶肚子里的雀 儿肉消化得差不多了,就记起侄媳妇扔下的 话来。她慢慢回味着,思索着,来找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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