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最后的飞跃

第3章


从父母和他的谈话中,知道他和孟凡的爷爷共一个爷爷,也就是孟凡爷爷的堂弟。他在他那一辈人中排行第九,所以孟凡该叫他九爷爷。九爷爷问起孟凡在哪儿读书,孟凡告诉说在三十三中。待那位九爷爷问清了三十三中的所在地之后,拍案叫道:哎呀呀,那就是你高祖原来的粮道衙门呐!孟凡没想到自己天天进出的学校,竟曾经是自己先人的官府所在地,从此有了一点异样的感觉。九爷爷又问:高祖的那座公馆还在不在?孟凡问什么公馆?九爷爷又是:哎呀呀,怎么到了你们这一代,祖上的事都弄不清了呢?孟凡的父母在一边很尴尬也很紧张,那神色中有许多嗔怪,意思是怎么向孩子说起这些不堪的旧事呢?那年月已是大讲阶级的时候,这些烂事躲都躲不赢。但又不好直说。一来九爷爷大老远地从外地来,二来人家辈份放在那儿。便直是用别的话题打岔。没想到人老了总是很固执的,一个劲儿地说孟凡的高祖,说那位见过光绪皇帝的湖广粮道,便是吃饭时,也没从那话题上挪开。吃完了饭,那九爷爷便要孟凡陪他去粮道街看看,探访旧日的粮道衙门和高祖那座富丽堂皇的孟公馆。那时,孟凡家在蛇山北坡的一幢普通民居中已经生活了半个多世纪。孟凡曾以为自己的家世世代代就是生活在这里的。 
    从孟家出来,下了蛇山坡,便是民主路。九爷爷说,这条路原来叫察院坡,旧时的察院府就设在这里。察院懂不懂?孟凡说不懂,九爷爷便跟孟凡说察院。 
    从曾叫察院坡的民主路拐进横街头,九爷爷便又说横街头。九爷爷说,横街头从前曾是一处百年老书市,明清时,乡试的贡院离这儿不远,一些书商们便在这里摆摊设点,卖些考生们应考的书籍资料,到后来,渐渐地便卖成了书市一条街,什么样的书都有得卖的,从老祖宗的经史子集到革命党的反清书刊,从唐宋诗词到明清小说,都有。后来兴西学了,达尔文的书,赫胥历的书,也都能见到。当年你爷爷是这儿的常客呢!我至今还留着几本他送我的书,盖的书章就是这儿几家老书店的。 
    从横街头插进去,穿过一条狭窄的青龙巷就到粮道街口了。往里走几百米,就到了孟凡就读的三十三中。路程大约十多分钟。孟凡每天要走来回四次,要有晚自习,便是六次。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一片地方的从前,更没有想到它们与自己家族有那么多的关联。粮道衙门已是大变了,那位九爷爷张张惶惶转了半天,也没找出什么确凿的旧时痕迹。倒是在与它一墙之隔的另一处机构,发现了往日的几幢偏房,因此只能估摸着说出当年孟家高祖是在那一块地皮上坐堂处理公务的。从孟高祖粮道衙门的旧址出来,九爷爷又领着孟凡去寻祖上故居。九爷爷离开武汉数十年,但一回到这一片故地,便像鱼儿回到了水里,鸟儿回到了林里,看家狗回到了旧宅,哪里还要孟凡引领?老人轻车熟路步履敏捷,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对任何一处小的细节都有灵活的反应。九爷爷说,粮道街曾是武昌最有钱的人居住的地方,光有钱还不行,还得有地位有名份,正如今天一些重要军政机关附近的住宅区一样。在此之前,孟凡是从来都没把这条旧街放在眼里的。他总认为粮道街是一条很乡土气的街,从那街名望文生义,大约是卖粮运粮之道吧,反正不如解放大道中山大道那么气派,也不如江汉路南京路那么洋气,就连与之交接的解放路,也比它繁华多了。 
    九爷爷说,你说的解放路,以前叫长街,抗战胜利以后叫中正路,就是蒋中正的中正。那从前是做生意的人聚集的地方,和粮道街是不能比的。以前的粮道街,都是高墙深院,哪能让生意买卖做进来。说这话时,已见到小街两侧倒是有了许多做买卖的小店了:酱园,茶园,杂货,百货,餐饮,布匹,藤器,圆木,修伞的,打箍的,做白铁壶的……有两三间门脸的就算很气派了。成了一条真正的引车卖浆者流的小街市。最大最有名气的是那一家永远湿漉漉臭烘烘的粮道街菜场。在那个萝卜白菜鱼肉禽蛋都要配给的时代,这里是附近数万户居民心仪神往的地方。许多年后,孟凡回想起粮道街,印象最深的一是他的中学母校,再就是那家菜场。小小年纪的他,许多次从冬夜的睡梦中被叫起来,与母亲一道去排队买菜,有时是买藕买排骨,有时是买老得发紫的包菜。可以这样说,只要是能吃的,就有人排队。常常是半夜三更排到日上三竿。黑压压一片人群面对空空如也的卖菜台子,望眼欲穿地等待拖菜的卡车板车三轮车的到来。等到最后,只等来一声吆喝--今天随么事都没得卖的! 
    那时粮道街的路面依然是旧日留下的青石路。已被多少代人的脚掌磨得光洁如镜。 
    往东行二百多米,九爷爷一眼就发现了他祖上那幢公馆,连大门前那一对石雕下马墩都还在。只是那石墩面上的刻花已被磨平,圆润滑溜,不知被多少条裤子摩挲过了。那两扇铁皮包铁钉铆的大木门也在,只是上门的一对黄铜大门环换成了一付铁栓。踏上五级青石台阶,是一道近两尺高的石门坎,腿脚不便的人要过这一道门坎还真有点难,要当只条凳坐坐却很合适。门坎也被磨得光光溜溜,中间还微微凹下去几分。孟凡当时还想,总听人说门坎高,原来真有这么高的门坎。只是不解为何要将它做得如此的高。许多年后,他到一些显赫的机关去办事,发现虽然已经没有了那一道石门坎,但那一级级的台阶却都远远高于他高祖的门坎的--这要多填几多土石料进去。他想。 
    进得屋去,才让孟凡大开了眼界。上中学之后,这条粮道街他天天要走的,但从未留意这些古旧朴拙的门后面是什么样子,更未走进去过,有些院墙已开了做店铺,那旧日的大门便夹在店铺中间更不显眼。走进去之后,才理解了九爷爷说的旧日那种显赫气象。特别是没有想象到像这样大的宅子,只住一家人家。走穿一道光线阴暗的甬道,绕过一面影壁,是一座宽阔的大天井。地面用细密的麻石条镶嵌,中间略高,四角各有一个用石料凿出孔眼的地漏。天井的四周是回廊,靠大门的两间,九爷爷说是门房,就象今天的传达室。回廊的左右是东西厢房。厢房有上下两层,楼上四周是走廊。走廊的栏杆雕龙刻凤,让人想起旧诗词中人上高楼独倚栏杆的场面。天井后面是一间大客厅,可以放得下五六张八仙桌。九爷爷说,这是高祖会客的地方,一般人只能进到此处。如今这大厅已变成楼上楼下七八家人家的公共厨房,煤堆灶台水缸炊具将所有的墙面填满,长年的烟熏火燎,墙壁上像涂了一层沥青似的油光闪闪,天棚上垂下丝丝缕缕浸满油腻的蛛网。看着这等景象,九爷爷怔怔地好一会儿,咕哝了一声:糟蹋成这个样子了。见一位正撬炉子准备烧水的妇人疑虑地瞟了他们一眼,才又往后走去。穿过堂屋一侧的通道,后面又是一座天井,四周也是上下两层的厢房,只是那楼上走廊的栏杆变成了窗扇。九爷爷说,这楼上是你高祖的书房,楼下的厢房也是会客用的,只用来会见等级更高的客人或是密友。这厢房的里间与后面一进的卧室相连。文革时,孟凡见到“点火于基层,策划于密室”的字样,便会想起他高祖的这几间厢房。九爷爷说,这天井中原先有几块太湖石堆砌的假山,假山下面是水池,养有金鱼和莲花。现在已被铲平,铺上了水泥,四周有几个水龙头,大约是公共洗涮之处,因为天井里上上下下牵扯着蛛网一样的绳索,晾满了花花绿绿的衣物,楼上还有用竹竿直截搭在斜角的窗框上晾衣的。抬头望去,层层叠叠,天空被切成万花筒般的小碎片。再往里走,又是一套形制相近的天井厢房,那客厅也用作了厨房。九爷爷说,这一进是你高祖的起居室,楼上楼下加起来也有十来间。第四进是女眷居住的地方。后来孟凡的曾祖兄弟三人先后成家,那第四、第五、第六进便各家占了一进。第四进的天井中有一口井,井还在,那井沿被上上下下的井绳磨出了许多深痕,最深的几处有两三寸。第六进原来是给高祖未成年的子女们居住习读的。六进之后是一座后花园,后花园再过去,便是下人杂役奶妈伙夫轿夫马夫们的住处,还有伙房,茅厕和马厩。这一切,除了那座青砖茅厕尚在,其余的变化就很大了。全部盖起了一排排平房,将一座昔日美丽的后花园铺陈得一片密密麻麻。在浏览高祖旧居的途中,一位住户曾说这里解放初做过一阵子什么机关,后花园的那一排排平房,便是给机关的单身职工们住的。后来那机关迁走了,就做了民居。前前后后大约总有六七十户人家。孟凡想,六七十户人家,一进哪怕只占一间,那就是六七十间,加上客厅,回廊,走道,偏厦,茅厕……他不知道他那位高祖是怎么用得过来的。 
    走穿了六进房屋,再走过后花园及下人居住处改建的大杂院,才算是将孟凡高祖故居的直线距离走完。按九爷爷的说法,在四进五进的回廊两侧,还有偏门通往另外两套宅院,那里曾是高祖的两位庶夫人的住处。现在已经封闭了,不知里面现况如何。 
    从大杂院后门出来,孟凡发现竟到了后补街。也就是说,他那位高祖的公馆,前接粮道,后通后补,贯穿了武昌城中很有名的两条街道。 
    那天陪九爷爷逛了一大圈之后,孟凡心里产生了一种古怪的,甚至有些恐惧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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