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最后的飞跃

第4章


那时的孟凡还非常单纯,是一个听红军故事,学雷锋精神,唱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歌曲成长起来的优良少年。他突然发现自己先祖中有这么一个大封建官僚(那是领袖所说的三座大山之一),有那么一座用劳动人民的血汗砌起来的豪宅大院(那时正在以四川大恶霸大地主刘文采的反动庄园展览示众)。这些尽管离他十分遥远,但一种罪恶感已深深地植入了孟凡心中,甚至对长久以来一直向他隐瞒了这段历史的父母亲也觉得可疑起来。 
    那天陪九爷爷转了一圈回到家后,孟凡发现自己的父母亲对这位不速之客并不太热情,甚至连留吃晚饭的示意也没有,更没有留宿的意思。于是那位九爷爷稍坐了一会儿便告辞了,从此再也没有来往。许多年后,有亲戚来说起九爷爷,说第二年闹文化大革命,他就被红卫兵打死了。那位九爷爷走后,家里的气氛显得有些鬼祟。睡下之后,听得板壁那边母亲在咕哝:这老家伙真是个祸害,害了自己不说,又来害别人。刚摘了帽子,又不晓得天高地厚了。是个什么好事,还带了孟凡去看…… 
    九爷爷走了几天之后,孟凡的父亲在一次聊天时装着漫不经心的样子问孟凡:那天九爷爷和你聊了些什么?孟凡便说了高祖的那座公馆,还说了解放路原来叫中正路,就是蒋中正的中正。孟凡的母亲在一旁听得咬牙切齿:这老东西真是疯了,说这些给孩子听是什么意思?父亲说,问了咱们家的猫没有?孟凡反问道:什么?问我们家的猫?父亲一听有些释然,忙将话岔开去,说九爷爷也很喜欢猫的。许多年后,当孟家猫的身世解密之后,孟凡的父亲说起那位九爷爷来的往事:那次你九爷爷来,我最担心两件事,一是提起你当粮道的高祖,一是说出咱家猫的由来。第一个担心的事果然发生了,不但说了,还拉着你去实地考察。不过一想说了也就说了吧,你高祖骨头都烂了,房产也被你爷爷献给了革命事业。好在他老人家一时疏忽,也许是没来得及说起猫的事。当时,我们真是担心死了。万一这事走漏了风声,人和猫都要遭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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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家尊猫爱猫是有传统的,甚至作为儿女选媳择夫的一项重要条件。不论是媒人提亲的,还是自己相中的,对象第一次来家,长辈们都要仔细观察他(她)对猫的反应。有时甚至故意设一些小局,比如让猫上了饭桌吃食,比如唤猫过来时有意让它从对象身上踏过,或者让对象抱一抱猫,抚一抚猫。最简单的就是在座椅上茶几上留下一些猫毛,如果对象恶心这些东西,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一出门就周身拍打,那此门亲事多半难成。有些聪明的子女在对象上门之前便预先通气,让他们不论真假,要显得爱猫甚于爱自己。 
     
    孟家养猫,始于那个做了湖广粮道的高祖。据说有一次高祖奉召进京,忐忑等候多日,皇上终于召见了。那一回去的都是各省的粮道、盐道。这一类肥差,历来招人妒恨。稍有不慎,便有告发的奏折飞到京城。如果哪天皇上心烦,又读了这类折子,御笔一批,轻则去官,重则掉头。所以,这类官员大多惧怕被召进京。而且一旦进京,不管三七二十一,不管是凶是福,都要尽快打点那些能为自己说上话的高官近臣,放血割肉也在所不惜。这些,孟凡的高祖想必一去就办了,但到皇上召见之时,两腿依然打摆子一般抖索得停不下来。皇上一一问过各省粮道今年入库的石数,明年可完成的计划。突然问道:湖广今年实征多少?孟粮道一听,显然皇上是已掌握了实情的,编瞎话已无意义,便镇定下来如实说了。皇上说:怎么实征数比进库数要大出一倍?孟粮道说,今年鼠耗太大。皇上问:仓鼠乎?硕鼠乎?孟粮道一听,心里叫道:这下完蛋了,皇上这话的意思已再明白不过了。本来,地方征粮,下到粮长,上到粮道,都要层层加码的。这一点很像我们今天的各级政府的经济指标:中央要一万,省里便是一万一,县市便加到一万三,到了乡镇可能就是一万五了。所以到了后来,中央政府干脆给你一个加码的指标--曰“粮耗”,如“雀耗”,“鼠耗”,“仓耗”,“运耗”,让各级官员能名正言顺地捞一点油水,而不至于偷偷摸摸,弄得堂堂朝廷命官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于是,实征数减去实耗数再减去进库数。这中间的差额,便成了各级官员名正言顺的一笔收入。这笔收入被冠以“养廉”之美名。聪明一点的下级官员,还会从这一笔“养廉”中抽出一部分来孝敬上司或那些没有得到好处却能说得上话的官员。这笔钱名曰“羡余”。中国的文字便有这样的功用,可以将不可言说的事物言说得道貌岸然,让聪明人也听得糊涂起来,最终在认可了这美丽词儿的时候,也认可了一桩不堪的事件。孟粮道知道,这类事皇上当然是再清楚不过了。再说,湖广的粮耗并不算太高。据他所知,有的省已高到每石库粮实征两石四斗八。但是在皇上面前,是无须申辩也无须讲什么道理的。所以当皇上问到是仓鼠还是硕鼠时,他便装糊涂,应声道:仓鼠,仓鼠,这些仓鼠个个都吃成了硕鼠。皇上听罢,不知是为了孟粮道的聪敏还是为了他的糊涂,竟哈哈大笑起来。笑完说:朕今日赐你一只猫,并赐字四个:捕尽硕鼠。当即,宫中管事便抓来一只硕大的母猫,当庭赐予孟粮道。 
     
    这便是孟家猫的祖先。 
    孟粮道怀抱御猫,跪谢皇恩浩荡,三呼万岁,内衣已湿了三层。 
     
    孟粮道当然不会指望它真的去捕鼠。对于他来说,这只猫是他的救命恩人,是他孟家世世代代的福星。千呵万护带回湖北,聘了行家精心伺候。还举行过几次盛筵,做了好几次仪式,诚接御猫。(孟凡后来听说这个故事的时候,马上就想起了当年领袖送芒果的事。)孟粮道又将皇上随口诌的四个字刻成大幅的金字匾额,挂在了自己粮道衙门的正厅上方。有了这一猫一匾,孟粮道往后的日子无灾无难,一帆风顺,在古稀之年无疾而终。 
     
    如果说,孟家对猫的热爱,早年是起于敬畏。那么到了后来,在对它们的养育伺弄中,渐渐生出许多真情来。孟家一代一代的孩子,都是在与猫的嬉戏中长大的。孟家一代一代的老人,都是在猫的依偎中离世的。所以,猫之于孟家,犹如牛之于印度,象之于泰国,犬之于爱斯基摩人了。 
     
    皇上赐予孟家的那一只猫,种属暹逻猫。暹逻就是今日的泰国,据说是早年暹逻王进贡来的,也算世界名猫。但若不细看,似乎与普通中国家猫相差不多。不像波斯猫,俄国猫,瑞典猫,喜玛拉雅猫,一眼就看出特别的不同来,或长毛,或短腿,或粗脖憨颈。或毛色与眼睛的颜色十分怪异。暹逻猫比一般的中国家猫体形略大,毛短而细密,长腿长脖颈,眼睛有蓝有黄,毛色有白有灰有浅褐。有一个最大的特征,那就是:细长的尾巴和身子的毛色花纹总是不同。猫尾的毛色更深或有环形纹,高高举起的时候,像背上插了一支标枪,蜷伏躺卧的时候,像怀里抱了一杆烟枪。暹逻猫性情凶悍,善捕鼠。尽管孟家公馆华贵阔绰,但毕竟是砖木结构,老鼠可藏身的地方很多,可食之物也很多。因此,孟公馆内的鼠患一直也十分猖獗。可自从那只御猫来了之后,竟收敛了许多。 
    为了让御猫世代繁衍生生不息,孟粮道又花了一些银两,向京城宫中太监求得一只公猫。从此,孟公馆中猫丁兴旺,猫口翻着倍地增长,最多时达百只,光伺猫的专职人员就有三个。一些郡县的下级官员也乘机前来求要。他们当中有真爱猫的,也有想沾沾财喜之气的。在湖北,猫又叫财喜,有穷养狗,富养猫的说法。而皇上亲赐的御猫,不光是有财气喜气,简直还有龙气。当然也有乘此机会向上级纳贡行贿的。求猫的帖子送上的同时,还附上一份名曰“亲养费”的银票,少则几十两,多则成百上千两。银两的多少,要看求猫人最终想达到什么目的。此种做法既充满善心爱意,又不显山露水,双方感觉都很舒服。就像日后大款奸商给官员的孩子派压岁利士,给官员的父母敬祝寿钱一样。 
    如何称呼皇上亲赐的那只御猫,曾让孟粮道很是犯难了一段日子。按民间一般叫法,唤作咪咪,花花,来福,来财……显然都不宜。最后,孟粮道按孟家宗族字派给它起了一个正儿八经的人名--孟广福。昵称广福。孟粮道自己是广字辈,表示当以同怀视之。但此名只能由孟粮道一人呼唤,后辈及下人一律称猫爷。 
    孟家对猫的血统也很讲究。猫一多,婚姻便很乱,常常是只知其母不知其父。于是回到了母系氏族,只认母亲血统。一窝猫仔下来,头一只母猫便为正宗,也就是长房长女制。如日后这一只不幸夭折,第二只母猫便升为正宗。所以前面说了,孟家对猫出生的顺序是很认真的。只是猫不像人那样便于管理,常有正宗公主从外面带了身孕回来的事。再加上纯种暹逻公猫也不是说弄就能弄得到的,长久在家族内近亲通婚,后代中也常有体弱多病甚至先天残障者。到得后来,便对男猫的种属出身不再苛求。能门当户对就门当户对,万一不对,也就任它去了。好在暹逻猫的某些遗传基因特别强大,如那一条永远与身子格格不入的尾巴,不论哪个男猫搀和进来,也始终改变不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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