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最后的飞跃

第5章


到了思想这一代,身上到底还有多少暹逻血统,真是很难说了。但那条尾巴,依然是别具一格。思想黄眼睛,短被毛,细腰高腿长脖子,体型如一只缩小的美洲豹。浑身雪白。只有那尾巴从齐根处刷地变褐,并镶有一圈一圈黑色的环形纹。 
     
    在孟家,猫的传世也是遵循中国传统的,正宗者只传长房长孙,其余各房则按顺序分配。这个规矩执行了数十年,到孟凡祖父那一代便渐渐废弃了。谁愿意养谁养,怎么养都行。孟凡的祖父刚好是长房长孙,年幼时还是按老规矩接养了一位公主。祖父是一个思想很新锐的人,对这一套老礼数早已不当真。但从小耳濡目染朝夕相处,对孟家猫还是很喜爱的,那更多的是一种对生命的喜爱,与皇上无关。要不然,他后来不会参加反满革命,也不会献出自己的生命了。倒是祖母非常看重这一事件,特别在是她丈夫去世之后,对孟家猫更是恩爱有加,呵护至极。其后那么多年,战乱贫困运动饥荒,她不知付出了多大心血,让孟家猫一代一代衍续下来,几乎到了割股饲猫的程度。三年饥荒时,祖母已七十多岁,除了从自己每天七两的口粮和每月半斤的肉食中拿出很大一部分来给孟家猫之外,每天都要咚着一双小脚,走穿一条民主路,到江边候在那些搬罾人的旁边(搬罾就是用长竹篙将渔网浸入江水,等候一段时间,待鱼游进去再拉起网来的一种捕鱼方式。),要一点小鱼秧子。那小鱼秧子,小的只有米粒大,几乎还是个胚胎,大的也不到一寸长。再大一点的,别人就要自己吃了。候上几个时辰,积攒了有一小捧,放在手掌心还盖不满。然后用一块手帕包了,回来熬成汤,拌在米饭或馒头渣里喂给猫吃。看着猫吃食,祖母眼里充满无限的怜爱与辛酸。如果闻到哪家有剖鱼的腥气,她会拿了一只碗,向人家讨要所有别人弃之不要的鱼身上的东西。从鱼腮、鱼鳔、鱼肠子,直到鱼鳞和鱼鳍,回来洗净了做成猫食。有时祖母也央求孟凡和她一起去附近的沙湖晒湖紫阳湖去捞螺蛳蚌壳一类的东西,回来将壳捶碎了,挑出里面的肉来,煮一煮喂猫。但猫不喜欢吃这一类水产,除非饿极了。后来这类水产越来越多地被人捞去吃了,常常是泥里水里搅和半天,最终空手而归。孟凡也就乐得不去了。 
    祖母她老人家有一句名言:人可以一辈子不沾荤腥,猫不可一日无荤腥。 
    孟凡的祖母死于三年饥荒的最后一年,老人家离世时,只剩五十多斤,真正是一把老骨头了。孟凡的母亲说,奶奶是为猫饿死的。那时的粮食都是各吃各的,再仁义的家庭,也很难共产。每月细粮粗粮总共也只二十斤上下,恨不得三天就能吃光,哪里还顾得上猫呢。有时看着猫饿得呜呜咽咽地呻吟,失魂落魄地找寻,孟凡那少年的心也会为之一恸。但真要从牙缝里抠出一点什么来给它们,却又很难做到。后来回想起这些往事,孟凡心里总有一丝愧疚与隐痛。他想,在饥馑与穷困中,人性善大多是一句空话。只有极少数,类似于奶奶这样的人,才能用那种近乎于宗教的情怀战胜私欲。他不知道奶奶在那几年当中每天究竟吃了多少东西,便是父母将家里配给的高级点心之类买回来给奶奶吃,(这里所说的高级点心,只是些极普通的饼干,桃酥,喜饼之类,有的还搀和了不少大麦面和玉米粉。今天,便是在乡下的小杂货店怕也难再见到了。)奶奶也常常是放在嘴里嚼吧嚼吧,你稍微不注意,她便从自己嘴里掏出来抹到猫嘴里去了。奶奶去世前的临终嘱托全是关于猫的。她要父亲答应她把猫养好,不要断了香火,不然会有灾的。如果养不好,她是会回来的,她回来就要把猫带到那边去养。 
    孟凡的父亲是一个孝子,孟凡的祖父在辛亥首义中为保卫新政权而战死的时候,孟凡的父亲还在娘肚子里,其后许多年,孟凡的奶奶独自一人茹苦含辛将孟凡的父亲抚育成人。所以,孟凡的父亲对孟凡的奶奶从来都是毕恭毕敬言听计从的。 
    在紧接而来的文化大革命中,孟凡父亲为孟家猫所付出的代价,也实在不比孟凡的奶奶小多少。那时候,养猫养狗种花种草都是修正主义了。孟凡的父母都是中学老师,运动一来,首当其冲。尽管孟凡的爷爷该算是堂堂正正的革命烈士,但他参加的毕竟是辛亥革命,充其量也还只能算是资产阶级革命。那时候,在一般的中学生眼里,除了伟大领袖毛主席领导的革命,其他所有的革命都是假革命,反革命。到后来,连那些参加过毛主席领导的革命的人,大多数也都变成了假革命,反革命了。所以,孟凡的父亲从来不提那位辛亥义士。很长时间里,连对孟凡他们几个孩子都不说。直到那位九爷爷来过之后,孟凡的父亲才含含糊糊地讲了一点。意思是说,孟凡的爷爷是背叛了反动封建官僚家庭的,是追求进步的,孟凡的爷爷从来没有反过党,因为他在还没有共产党的时候就死了……关于爷爷的详细情况,是在孟凡上了大学之后,才逐渐搞清楚的。 
     
    9 
     
    孟凡到报社开了一个短会,处理了一些事务,心里不踏实,就匆匆赶回家来。每逢单位分房装修搬迁,当事人上班开溜便是合情合理的,这已成为一条不成文法。 
    孟凡回家时,妻子袁源也已在家里了。袁源说,思想还是不吃不喝。 
    孟凡开了卫生间的门,门刚刚推开一条缝,思想便腾空而起,从孟凡的头顶飞跃而出,径直蹿上客厅的窗台,对着窗外大声嚎叫起来。几次向楼下欠出身子,作出跃跃欲试的样子,然后又恐惧又绝望地缩了回来。孟凡想去抓它,又怕思想失足掉下楼去,便远远地唤它,思想只是自顾自地望着楼外凄厉地叫唤,在窗台上烦躁地来回踱步,孟凡等它走到一头时,快捷上前将那扇窗子关上,这才松了一口气。 
    袁源说,它想出去。 
    孟凡说,它没有来过这么高的地方。 
    袁源说,它不喜欢这个地方。 
    孟凡说,还没有习惯,习惯就好了。 
     
    后来,思想终于从窗台上下来,躲到沙发背后去了。 
    突然间,孟凡和袁源一起闻到一股刺鼻的气味,又听见一阵唰唰唰的声音,循声找去,见思想在两只沙发的夹角间拉下了一大滩屎尿,正弓着身子使劲地在屎尿周边的大理石地砖上刨着,一边将它想象中刨起的灰土向屎尿盖去,它做得固执又专注,见长久还未遮盖掉屎尿的气味,都有些气急败坏了。孟凡两口子将沙发挪开了,它还在一心一意地执着地刨着。待袁源拿了拖把卫生纸来清扫时,它还不愿意离开。 
    收拾完思想的那一滩秽物,将思想又关进卫生间,两人都无言。他们都知道对方想到了一些让人窘迫的问题。 
     
    10 
     
    袁源和孟凡的姻缘中,有两样东西是很重要的,一是书,一是猫。袁源后来想过,光有书呢,缺了一些人间情怀,光有猫呢,又少了一种精神境界。 
    袁源和孟凡是在七十年代中期一次年轻人的小型聚会上认识的。那时的一些青春聚会不像现在,喝酒,跳舞,唱卡拉OK,亦或吃摇头丸甚至上床。那时的年轻人聚会,总谈一些天下最大的事情,当前的形势,革命的前途,人民的命运,中国向何处去……常常要表达一些很犯忌的思考。因此,这一类聚会都带有一种秘密紧张的气氛。那个时候,一些青年的思想日渐活跃,出现了很多类似地下读书会的小组合。有的是工厂的青工同事,有的是下乡插友,有的是文革战友,有的是小学中学同学或街坊邻居。先是相互传借一些封、资、修的小说,后来是手抄本,再后来就慢慢交流起读书心得,对一些问题的思考体会。再后来还传看一些禁忌文章,如《中国向何处去》,《第三次革命》等等。那种紧张神秘又带有犯罪快感的思想碰撞,成为了他们青春生活中最激动人心的精神聚餐。后来孟凡研究辛亥革命史,发现当时的党人初兴时,也是以这类读书会的方式纠集的,便理解了文革中,当局何以那么认真那么用力地剿灭社会上爱读书的小团体。 
    袁源的家是这类聚会的一个重要据点。那时,袁源的父母都还被关着,家里就一个奶奶和一个弟弟,奶奶从不干预他们说什么,还可以给他们做吃的。弟弟很小,只要放他出去玩,可以一整天不落屋。袁源当时虽然才二十挂零,却已是一个经历丰富的女革命家了。文革开始后,刚上初一的袁源便和一帮大串联中认识的大学生兄长混在了一起,给他们跑腿,刻印,提浆糊桶,耳濡目染,冲锋陷阵,成熟得很快。据说她的第一个恋人是在一次武斗中死去的。第二个恋人在一个反革命案中被枪毙了。袁源自己也受了不少折磨,终因年纪小,又是个女孩,没遭大难。但已是一副曾经沧海的样子。所以孟凡见到她的第一眼,便被她那种沧桑气质迷住了。袁源的一个亲戚在一家大机关资料室里工作,袁源常去那儿借一些书,主要是借一些苏俄及西方的文学作品。后来发现她那儿还有一些内部出版的供批判用的书刊,如日本军国主义作家三岛由纪夫的《忧国》,《丰饶之海》,苏联作家科切托夫的《你到底要什么》,巴巴耶夫斯基的《人世间》,沙米亚金的《多雪的冬天》,还有《第三帝国的兴亡》,《尼克松回忆录》,《赫鲁晓夫回忆录》,以及那种供批判用的不定期出刊的32开本杂志《编译参考》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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