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最后的飞跃

第6章


禁锢多少年后,见到这些东西,就像小和尚下山见到了“老虎”,不论老和尚怎么吓唬,小和尚还是要说“想老虎”。袁源痴迷执地着缠着她借,她最终答应了。那个亲戚是一个勇敢的女性,袁源至今感激她。尽管每次她只让袁源拿走两本,还用各种方式伪装起来,并规定不许超过两天,不许让外人知道,不许在资料室有人的时候提这档子事…… 
    袁源一直还记得孟凡初去她家的样子,那时他瘦瘦的,斯斯文文,戴一副最普通的棕红色有机玻璃框架的眼镜,留一个典型的学生西装头,说话斯文但尖刻,爱带一些不伤大雅的脏字。如巴妈的,个杂子,狗尔……这些脏字大都语义不详,谁也没弄清楚它们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只当个语气词,类似于古汉语中的夫呀兮呀之乎者也一类。这些语气词使孟凡抑扬顿挫的叙述显得格外生动,如果要硬性将它们抽去,那孟凡的语言会顿失风采。所以,他一旦和领导,公安一类人说话,便结结巴巴生涩又干瘪。那时,许多知识分子子弟说话都爱带脏字,表示知识份子革命化,资产阶级劳动化。她记得他第一次来就带了一份见面礼,是一部郭沫若的《洪波曲》。他说,郭老这本书很有意思,里面许多地方写到武汉。然后细细转述起来。孟凡的转述能力也很强,他能用地道的带了脏字的武昌话准确生动地转述一个西方爱情故事亦或一个深刻新颖的社会思想。那本南斯拉夫人写的《新阶级》的主要论点,袁源就是听孟凡一一转述的。她至今没读到那本书,但在孟凡转述之后,比读过印象还深。 
    有一次,孟凡发现她枕头下面的某一部内部出版的书,他以一种真诚到痛苦的心情向她求借。袁源很果决地说,这书不能转借,她答应过别人。他说,我以我的人格,我的性命向你保证,绝不会坏你的事。就是那一次,为了证明他阅读的安全性,孟凡向袁源讲述了他爷爷的故事,讲了他现在在蛇山坡上的家,曾经是革命党人的秘密工作站。他说,从满清政府一直到现在,从来没有人发现过它。他又说,你想想看,当初如果没有那些革命者将那些革命书刊传布到那些进步青年手中,我们的革命队伍要损失多少优秀人才!袁源说,这本书的期限已到,明天上班之前就要还回去,我自己还没有看完呢。孟凡问,你几点上班?袁源说,七点。孟凡斩钉截铁地说,我今天晚上十二点来拿,明天早上六点五十还你。两个人把话都说绝了,僵在了那里。一会儿,孟凡起身说,你抓紧时间看,我晚上十二点来。说完,不等袁源表态便匆匆走了。 
    就这样,以书会友,孟凡开始了和袁源的往来。那时的青年男女,交往有许多禁忌。以书做托儿互相接触,就成为一种高雅安全可进可退的好方式。但孟凡和袁源的交往,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确实仅仅只为了书,为了那种躁动的青春思考。他们两家住得不远,走路十分钟,交往也很方便。他是那种奇文好书新思想不过夜的人。蓦然间就来了,坐下就开聊,不作任何寒暄,聊完聊透拔腿就走。在那种严峻的岁月里,他们互相刺激,说了许多犯天条的话,也说了许多今天看来愚昧可笑的话。袁源说,你将来不是一个思想家,就是一个反革命。他说,你也一样。那时他们二十出头,不知天高地厚。 
    他们认识大半年之后,袁源才第一次去孟凡家,还是孟凡来接她的。孟凡说,他家的猫生了小猫,他要送袁源一只。袁源说,我连自己都养不好,别害了一条性命。他说,你只去看看也行。说罢,便一往情深地说起他家的猫来。当时袁源很奇怪,一个全心全意关注人生关注社会政治的思想家,怎么会对阿猫阿狗有这么大的兴致?就在那天,孟凡给袁源讲了他家猫的长长的故事。那时,他们由于思想的交流,已成为了肝胆相照的好朋友。却没有一点点男女之情。从袁源家出来,走解放路--也就是孟凡九爷爷说的中正路――拐民主路――也就是孟凡九爷爷说的察院坡,然后从一个很不显眼的小巷壑口插进去,曲曲折折蜿蜒至蛇山半坡孟凡的家。这里的民居布局杂乱,高低错落,不小心便会迷路,确实是一个秘密斗争的好场地。也许是多年前孟凡那个九爷爷不经意间的一番话,也许是文革中期相对沉闷无聊的生活,孟凡花了许多功夫了解武昌的变迁沿革民风民俗。他的许多述说,让袁源大开眼界,渐渐觉得武昌这座平静又世俗的城市变得神秘厚重起来。走到任何一处,他都会告诉你说,这个地方原来叫什么,有什么讲究,发生过什么事件。他说他爷爷当时卖了粮道街的孟公馆后,所以在蛇山北坡选了这一处房子,实在是费尽心机的。他说他爷爷那时的武昌城,被一条长长的蛇山一隔两半,城南到城北只有如今解放路天桥那儿的一个小山洞可以通行。除此之外,只有翻山或沿江边绕行。而当时的满清总督衙门及重兵都在城南,城北这边的管制相对松弛。那时的蛇山林深草密,有什么不测,从后门出去往里一钻,便难得寻见。上得山后,前可通汉阳门渡江,后可奔大东门出城。万一不便逃逸,那一带地形复杂,随便往哪儿一拐就不见了踪影。袁源记得那一天的路上,孟凡对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教导发出了质疑。他说:毛主席有一句名言,每一个人都在一定的阶级地位中生活,各种思想无不打上阶级的烙印。这句话放到我爷爷身上,就不那么说得通了。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封建官僚阶级出身的人,自己一天都没有劳动过,更没有被什么人剥削过。按现在的话说,是吸劳动人民的血汗长大的。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寄生虫。他为什么要变卖家产投身革命?为什么要冒死去推翻他们祖祖辈辈效忠的朝廷?最后还献出了自己的生命?袁源说,这一段话,就是放在毛主席他老人家自己身上也不准确,他家是富农。还有总理,还有鲁迅,还有马克思恩格斯……那个时候,他们常常为自己这一类今天看来十分浅薄的思考而激动不已。两个都没有亲自吃过苦头的少男少女,为自己的深刻自豪或痛苦。 
    跟着孟凡七拐八弯来到他家,由于事先听了孟凡讲的故事,袁源对这一幢破败的房屋竟生出一股敬意。那时孟凡的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已经插队去了,平日只有他和他的父母亲。那是他家住房最阔绰的一段时间。楼下一间堂屋,堂屋后面是一架阴暗窄小的木楼梯。楼梯间后面是厨房,厨房后面有一扇小门,通往那半间大斜角的暗室。孟凡先带袁源钻进那间暗室。孟凡说:我爷爷他们在这里藏过枪械炸药,我小时候还在这里捡到过子弹,后来被我父亲扔到茅坑去了。 
    暗室里有一盏瓦数很小的灯。孟凡说,我在这里看书。你看,保不保险?说着,他在墙壁上抽出一块砖,从里边掏出几本书来,又放回去,再将砖塞好。顺着暗室倾斜的地面,放了几只小木箱,可以坐人。这大约是他阅读的座椅。如果在上面铺一点棉絮,还可以睡觉。暗室一侧那三角形的墙上,有一扇两尺见方的木窗,打开后便可以爬到屋后的山上去。外面长满了杂草,刚好将这扇木窗掩住。看得出来,孟凡对他的这间暗室很得意,差一点忘了他约袁源来是看他家的猫的。或者说,他其实更想袁源来看看这间暗室。从堂屋后面的楼梯上去,有一前一后两间房。前面的一间是孟凡父母的,后面的一间是他们三个孩子的,现在由他一个人住。那时袁源没有想到,几年以后,她也会住到这一间房里来,与这个稚气未脱的毛头小伙子同床共衾生儿育女,过了一段漫长又困窘的日子。 
    那只腰圆形的猫盆就放在他的床下。孟凡上楼的脚步声一响,便听见了一声猫叫,似乎是打个招呼。进屋后,孟凡蹲下身子,将猫的产房从床下轻轻地拖出一半。只见一只浑身雪白而长着一根环形虎尾的大母猫在一块污渍斑斑的棉絮上优雅又慈爱地侧卧着,五六只毛茸茸的小猫仔蜷伏在它的腹窝里。有的在吃奶,有的在一边四仰八叉地睡觉,都还没睁眼睛。孟凡一边轻柔地唤着母猫的名字,一边一一抚过猫仔,并将压在下面的掏出来重新放个舒适的地方。母猫见了生人,眼里露出些凶光,无声地一下一下呲着牙。孟凡说,莫怕莫怕,自己人――消灭法西斯,自由属于人民。说着,从木盆外端过一碗清水喂母猫喝。母猫欠起身子,用舌头卷吧卷吧地喝了几口。孟凡放下盛水的碗,将木盆推回床下说,小猫睁眼之前不能见到强光,它们的眼睛还没长好。袁源看着他,想,这个年轻的思想者,在此刻变成了一个善良的老奶奶。那只母猫大约是思想的高祖曾祖一辈的。那时,离它祖上从京都迁来武昌已快一个世纪了。不知道它是否会梦见它的先人在宫廷中的生活。孟凡曾很肯定地说过,猫是会做梦的。猫做梦的时候,可以从它脸上的表情看出来。 
    在那天,有一个瞬间中,袁源心里涌出了一种很柔和的感觉,像冰层上涌出了小小一注春水。这个感觉是在她看见孟凡用手掌窝成一个卷儿,轻轻从母猫怀里握出一只小猫,轻轻放在另一只手掌心中,然后用几个手指肚轻轻抚它的时候产生的。 
     
    他们那一批年轻的思想者在不久之后的几年中,开始受到接二连三的打击。首先是一个年轻的中学教师,因与外地一个什么学习小组通信,被查获,判了三年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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