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最后的飞跃

第8章


黄兴第一次从日本回来为武装起义筹款时,孟凡的祖父变卖了孟公馆的后三进,将钱款全数捐出。那次起义因机密泄露而流产。黄兴再次亡命日本。到数年后,黄兴筹划广州起义的时候,孟凡的祖父又将剩下的房产全部变卖来资助革命起义。那次起义也以失败告终。两次失败的起义,几乎耗尽了孟凡祖父的全部家产。但当时革命党尚在秘密之中,孟凡祖父毁家纾难的壮举只有极少数人知道。紧接着武昌起义在仓促中爆发了,孟凡祖父尚未来得及论功行赏封官进爵,就在汉口大智门车站与清军一役中死于一阵乱炮。那一场战斗相当惨烈,阵前将士几乎全部牺牲,连尸体都无法清点收敛。孟凡的祖父本不是在编的军事人员,他当时是为前线送红布标识去的。战斗刚刚打响的时候,革命军以左臂系白布互相识别,结果清军也系了白布,混乱中给了革命军许多杀伤。军政府遂决定革命军改系红布。孟凡祖父等人受命将市内所有能买到的红布全部买下,并通知全市所有布店不许卖红布与清军。待孟凡的祖父冒死驾舟赶往汉口,革命军已死伤过半。本来,孟凡的祖父完全可以在完成任务之后安全返回,但不知怎么他就留在阵地上了,直到牺牲。有一篇当时的回忆文章中提到孟凡的祖父,说他一介书生,不谙兵械,唯一腔热血。见汉口满城皆火,同志死伤甚众,悲愤难抑,当即于街垒中学习放枪技法慨然御敌。激战中身负数伤拒不撤离,大呼曰:武昌乃首义之都,全国仰重,武昌一失,天下瓦解。汉口不守,武昌难保,城之不存,命何惜哉!孟凡读到此处时,曾仰天浩叹,没想到,孟家也有过这等血性男儿! 
    孟凡的祖父牺牲之后两个月,孟凡的父亲出世。当时的军政府也曾定期给这孤儿寡母一些抚恤,但紧接着政局动荡连年军阀混战,渐渐无人来顾及这母子俩了。一个钟鸣鼎食之家,转瞬间沦落为底层贫民。 
    孟凡曾几次试图分析揣摩祖父毁家纾难慨然赴死的心理动机,总难得出很令人信服的结论。参与那一次革命的人,大多衣食无虞,许多已在当时的军政机构中任职,用现在的话说,是体制内人。像黄兴一类,甚至是很受政府重用的,年纪轻轻,被保送至两湖书院,刚毕业,又被湖广总督张之洞选派到日本考察,是当作第三梯队培养的对象。黄兴家中也很富庶,有几百石田产,不属于水深火热活不下去了的无产者。他们何以会如此决绝走上一条造反路? 
    首义成功后,在武昌、汉阳、汉口分别建了几处辛亥首义烈士墓,许多烈士连姓名也没有。所以,孟凡的祖父究竟葬在何处,也一直没有弄清楚。有一次,孟凡从汉口利济北路经过,无意间发现了一处辛亥烈士墓。那是一处无名烈士墓,一柱人把高的小墓碑,竖在一方小小的墓室上,又简陋又逼仄,远不如一些个体户的墓园气派。更赶不上共产党的烈士如施洋向警予的陵园那般壮丽辉煌。这一处小小的无名烈士墓在四处高大建筑的挤迫下,象一片楼房间的小小闲地。墓园外面的街道上车水马龙人流熙攘,谁也没有在意这里躺着一批壮士豪侠的英灵。为一次推翻千年封建王朝的革命而献身的人们,很快就被遗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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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报社的职工大楼还平铺在图纸上的时候,便成为了报社上上下下数百个人永远的头条新闻。电梯间,办公室,资料室,食堂,厕所,走道……各种各样的私密场合及你来我往的电话热线,无处不在议论着这个宏大事件。大家知道,这是今生今世最后的一次福利分房,按经济部一位年轻记者的说法,是最后一次名正言顺地对公共资产的瓜分与占有。人们准备了各自的方案,决计拼死一搏。扬言买了药水的,时刻准备上访上告的,卖血割肉准备厚礼打通关节的,调集老父老母妻子儿女前来哭诉的,装孙子做奴才以获取最后一点印象分的,一些平日里情同手足的朋友,突然间也变得鬼祟起来……整栋大楼气氛非常悲壮。宛如一首歌中所唱:这是最后的斗争,全靠自己救自己。 
    孟凡原来很乐观,在这期间,他始终很矜持地保持着一种低调。他算算房子的套数,申请分房的人数,以为凭着自己的工龄,年龄,学历,职称,作品以及历年来获得的一些奖项,拿一个高分问题不大。没想到打分方案一出来,给了他当头一记闷棍。来报社前的工龄,按50%计分,新闻奖以外的奖项不予计分,双职工的加分,已有住房的原则上不予考虑,住房面积不够的,可酌情补充一部分面积,或交出原有住房后再另行分配……几乎没有一条是对他孟凡有利的。更令孟凡愤怒的是,方案中许多条款,明目张胆地有利于各类行管人员,就连司机会计保密员都沾光。到底是有文化的单位,知道从立法着手,做到不合情而合理,贪赃而不枉法。而且连此分房方案都是通过合法程序出台的。孟凡一反多年来的淡泊超然,去论理,去申诉,去上告,去拍桌子骂娘!但无济于事。整个运作如地球自转公转一样,不以孟凡的意志为转移地向前推进。孟凡质问一个管分房的领导,报纸靠谁来办?是采编人员,还是处长科长?皮之不存,毛将焉附?那领导说,报纸靠谁来办?靠党来办!没有基建处长,谁去跑地皮跑规划?没有广告科长,哪来的钱盖楼?谁是皮?谁是毛?你有没有搞错?几句简单的话,弄得一向思想敏捷口舌锐利的孟凡瞠目结舌不知如何应对。见孟凡气焰收敛了一些,领导换了平和一些的语气说,你们的工作是很重要,名声也比我们大得多,能写文章能发稿,走出门去,上上下下都把你们当人,好吃好喝呵着捧着,塞红包送礼品,你们自己就不要忘乎所以了。候宝林有一个相声听过没有?一个人让一个酒鬼顺着他手电筒的光柱爬上去,那酒鬼说,我不爬,我爬上去,你一关电门,我掉下来。你们现在都爬上去了,但不要忘了,电门还在我们手里捏着呢。 
     
    每次分房都像一次地震,震完了也就完了,地球照样转,各单位早已适应了这一自然现象。所以其间有什么动荡,大多是一付以不变应万变的姿态强硬到底。一榜公布的时候,果然就没有孟凡。一查分数,只在二轮房的候选人之中,而且依然要交出原有住房,供三轮房分配。孟凡再次说明,原有住房是他父母亲的,前些年父母亲去世之后,才在一次换房证的时候将房主改成了他的名字,从继承权来说,还有弟弟妹妹一份。管分房的说,我们弄不清也不管那些乱七八糟的来龙去脉,我们只看房证。孟凡说,我去把房主换过来还不成?管分房的说,来不及了,要是半年以前换的,我们一点话也没得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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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这个时候,孟凡知悉了一个重大工程事件。那天,一个在一家大装饰公司工作的老同学来访,孟凡谈到分房窝火呕气的事。那老同学说,你为这几十百把个平方呕个么气哟?东湖那里一栋几十层的高楼,说废就要废了,那一栋楼可以给你分两百次呢!孟凡问,什么楼?怎么废了?老同学说,新楼,越斜越狠,都快成为比萨斜塔了。说不定你这里还能看得见呢。说着,拉了孟凡爬到蛇山坡上,在一片远远近近林立的高楼群中,果然可以看到那一幢楼。在与相邻的一座楼的轮廓线的比对中,的确看出了它的倾斜来。这座高楼大约有二十几层,外墙都已装修好了。孟凡问,还有没有救?老同学说,听说正在请专家扶正。关于这件事的消息封锁的很严,一般人进不了现场,不知其中有什么蹊跷。做为一名新闻工作者,更做为一个梦想多年而未分得一爿住房者,孟凡一下子激动起来。第二天,他通过那位老同学混进了那座比萨斜塔,费了许多周折,采写了一篇报道:《耗费巨资三千万,高楼成了比萨塔》,还拍了一组照片。总编看了也很气愤,说,我们这里为十个平方打破头,那边两万个平方当儿戏。总编让孟凡将稿件和照片留下来,说尽快发出去。几天过去了,稿子和照片都没有发,孟凡去找总编。总编说,有关方面反馈,正在实施抢救措施,看看后果如何。如果抢救成功,可以换一个角度来写。孟凡问换个什么角度。总编说,比如某项新技术获重大成功,挽回经济损失多少多少。你知道,现在住房问题很敏感。孟凡说,扶正以后,再发扶正的稿,这是两码事嘛。总编说,总得给人家一个改正的机会吧。到时候,两桩事情一起说也不迟。那天,孟凡跟总编纠缠了很久,还说了一些过头的话。总编说,你现在的心情我很能理解,但我们搞党的新闻工作,万万不能意气用事。并警告说,这件事,在没有结果之前,不许乱捅! 
    孟凡窝了一肚子的火,悻悻离去。但从此他就盯上了这座斜塔,他几乎成了这桩事件的专案记者。一周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注水,灌浆,顶抬,支撑……种种方法都用过了,不知道又往里面投了多少钱,而那高楼依然倔犟地斜着,像一座刘胡兰就义的雕塑,而且倾斜度越来越大。一位工程人员偷偷告诉孟凡,掰不过来了--基桩打少了,深度也不够,这高楼的下面原来都是淤泥--只会越斜越狠,最后倒塌。那人指着周边一片矮小的楼房说,那时就不是几千万块钱的事,还要出人命的。孟凡回到报社又写了一篇题为《比萨斜塔还能斜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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