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最后的飞跃

第10章


 
    告别时,师总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孟凡,说,这不是给你的,你明天帮我去广告部问问情况,把名片给他们就行了。 
    孟凡问,关于那座大楼的稿子,是否先撤回来呢? 
    师总说,这是你的权力。不过,这事以后总得见报的。这么大一栋楼出了事,你不报道,别的媒体迟早也会知道的。 
    师总这么一说,孟凡倒有些糊涂了,问,那你的意思是什么? 
    师总说,先等几天看吧,我会经常跟你联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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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上班后,孟凡去了一趟广告部,将师总的名片递给广告部主任,说这个人想做报眼的广告,做一年,问问什么价。广告部主任接过名片一看,有些惊诧,问孟凡,你和师总是什么关系?孟凡说,朋友。广告部主任依然狐疑地盯了孟凡一眼,说,看不出,真人不露相啊!于是在广告联系登记册上填写了简略内容。在填到联系人一栏时,犹豫了一下,问孟凡,这事你能单独跑下来吗?孟凡说,试试看吧。于是,广告部主任让孟凡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孟凡又到总编办公室找总编,说,关于那幢楼的稿子,想待事情有了进一步发展后,重新写一下再发。总编似乎一点都不感诧异,马上就将两份稿件和那几张照片一起递还给了孟凡。 
     
    一个星期之后,报社分房第二榜公布。在最后的几行中出现了几个新名字。他们的备注一栏中都写着:特殊贡献+ 5分。这几个人中间便有孟凡。其余两个,一个是一位见义勇为受了伤的记者,另一个是一位食堂的女厨师,市劳模。 
    孟凡看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惴惴地跑去找那个要关他电门的领导。那领导说,你是装糊涂,还是来要味呀?孟凡一听,真糊涂了。忙诚恳地说,确实不清楚,要是您不便说,只要把那房子分给我就行了。那领导见他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完全没有了先前那股气焰,便很贴心地说,你不是给报社拉了一个大广告吗?那五分就是奖给你的。 
    事情就是这么简单。但它当然只是一层表皮,这表皮下面的真皮脂肪肌肉经络骨骼如何,孟凡不想也不敢看去。他只是忐忑地等待最后的定夺--三榜定案,谁知道其后还会有什么蹊蹊跷硗。 
     
    就在这天晚上,师总打来电话,说第二天一清早六点半,将对那幢楼实行定向爆破,希望孟凡能到现场。孟凡心里一紧,问,救不过来了吗?师总说,救不过来了,越往后拖越危险。孟凡问,其他媒体有没有人去?师总说,没有,给你独家新闻。不要告诉其他媒体。这么大的事,不发也不行。一栋大楼不见了,总得有个说法。师总匆匆说完挂了电话。 
    第二天清早,孟凡准时赶到现场。师总亲自在约定地点迎候。一段时间以来这栋高楼工地的四周已被三米高的砖墙严严实实地围了起来,任何闲杂人等均不得入内,看管极严。孟凡后来去过几次,都被拒之门外。他说要找原来采访时结识的几个人,被告知已全部撤走了,现在工地上全是进行抢救施工的人员。听口音都是南方人,什么事一问三不知。 
    孟凡随师总进入现场。指挥爆破的一个负责人正拿着对讲机在喊话,做最后的安全检查。师总说,请了全国最好的爆破公司,做了最周密的爆破设计,采用的是目前国际上最先进的爆破技术,进行武汉市有史以来最高大建筑物的定向爆破。这几个之最,如果成功,也是可以载入史册的。师总上前对那个指挥爆破的人耳语了几句,那人看了看表,点了点头。师总快步走到孟凡跟前说,还有十几分钟,我带你去楼里看看。他们俩在一名施工人员的带领下,走进了大楼的一楼大厅。一进去,孟凡腿肚子就发软了:尚未被墙体隔断的大厅里,立着一片钢筋水泥承重柱,每一跟柱子上面都钻满了直径两三公分的炮眼,炮眼里全都填满了炸药,一根根引爆导线从炮眼里爬出来,相互连接,在大厅里结成一张密集的蛛网。尽管离那些炮眼的导线还有几米距离,孟凡已不敢轻举妄动了,强作镇定钉在原地四下看着。师总说,每层都这样,真是一个浩大的工程,是另一种震撼人心的艺术。 
    孟凡直觉得身上的筋肉一阵阵发紧,心不在焉地应答着师总的解说。明知不会有任何危险,还是不可控制地恐惧着。 
    春夏之交的早晨六点半,虽然天色已经大亮,人们大多还都在睡梦之中。三声哨响之后,开始十秒倒计时,一声起爆令下,二十四层的大楼,如同一支熔软了的蜡烛,从顶部开始,一节一节无声地向下塌陷 ,四面的墙壁都向中心卷去,一股烟雾裹挟着尘土腾空而起,然后向四方扩散,很像原子弹爆炸时的蘑菇云。渐渐传来一阵阵沉闷的吱吱嘎嘎声,如一个巨人中弹之后的咬牙切齿。 
    不到一分钟,一个倚天高楼便完全塌陷下来,如一个被魔法降服了的怪兽,可怖地蜷伏在地基上。光那废墟就有四五层楼高。 
    没有欢呼,没有拥抱。人们远远地站着,异样地沉默,甚至无人躲避弥漫过来的灰尘。 
    指挥爆破的人对师总说,很成功。 
    师总呆呆地望着那一堆废墟说,很成功。 
     
    师总给了孟凡一份打印好了的稿件,题目是:我市成功实施一项高层建筑定向爆破。内容很简单--某幢高层建筑因地基突然出现沉降,为了周边房屋设施的安全,今晨对该楼房成功地进行了定向爆破。后面便是师总对孟凡说到的那几个之最。 
    孟凡拿了稿件,未动一个字,直接交给了总编。总编看了看,什么也没说,将它收下了。 
    第二天,此稿见报。一百多个字,又放在二版一排各类消息中。粗心一点的读者很容易忽略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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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思想这一辈子有过两次生育。一次是在它两岁左右--相当于女人的二八佳期--突然的就在家里呜呜咽咽地嘶鸣了起来,一连好几天。孟凡的父亲说,思想在闹猫了。 
    动物都很坦率,有了欲望与渴求,便旁若无人地表达出来。夜里,思想就独自外出了。先是听见它在屋顶上唱歌,很快就听到有几只别的猫远远地呼应而来。像是山地人的对歌,长一声,短一声,短一声,长一声,此起彼伏相互唱和。唱到下半夜时,便听得猫的撕打,直打得屋顶劈哩啪啦响。那是几只公猫在为求偶而决斗。此时的思想,一定在某一高处坐山观虎斗。它要从追求者的逐杀中,挑选一个骁勇善战精力强盛不屈不挠的夫婿来。公猫的这种决斗常常相当惨烈,从第二天满屋顶满树杈的猫毛可以看出来。当然,也有互相致伤了的。但为了爱情为了荣誉,公猫们总是要血战到底,决一胜负。这种争战常常要持续一两个晚上。也有半个小时就解决问题的。判断的标准就是:母猫喊叫起来。这说明,战胜者与追求的对象已经双双进入洞房了。袁源初嫁过来的时候,对这种声斯力竭的叫喊很不习惯,也很不理解。按她的说法,这么个柔情似水的时刻,怎么像杀猫一样?待她有了新居那一次高峰之后,她想,极度的欢乐也会像极度的痛苦一样叫喊与流泪。电影中那种双眸含羞温情脉脉是人类自己编出来的,用以掩饰人与畜牲其实是一样的窘迫。当然,尽管道理被她想通了,真要肆无忌惮地做也不容易。只要女儿在家,她从来都是无声的。 
    每当听见自家的猫发出这种叫喊,孟家人就会记住日子,由此来推算母猫的预产期。当然,也有失败或不准的时候,但那是极少数的,孟家猫择夫的眼力与生育的能力从来都是一流的。 
    思想第一窝生了五只小猫仔,三女二男,花色都极漂亮。它们的父亲大约是一只黑黄白相间的三花猫,因而那几只小猫仔有黑白花的,有黑黄花的,有黄白花的,也有黑黄白三色齐全的。最招人疼爱的是,那五只小猫仔一律都举着一根有黑黄相间环形纹的小尾巴。在思想怀里啜奶时,平铺一排,竖起一模一样的尾巴,叫你怎么也看不够。 
    那时,正是袁源临产前夕。孟凡的父母已年老体衰,妹妹出嫁了,无力顾及,弟弟又在准备结婚,焦头烂额……那时的孟家,几乎到了世界末日一般,可说是孟家数百年来最困窘最衰败的时候。所以,那五只小猫仔满月之后,刚能吃一点鱼汤肉粥,便一只一只地送了人。送完了,袁源也临产了。 
    将那五只小猫送出,是孟凡家最不堪回首的一段日子。原先孟家家境好的时候,一般都要将小猫养到成年,待确认正宗公主健康无恙之后,才适当送出几只,家境富庶的时候,也有全部留下的。因此,从前孟家的房头之间,常以各家猫的状况来说事。谁家媳妇不孝无能,谁家看似繁荣其实内里已虚,谁家夫妻失和父子反目,都要扯到猫上去。现在思想的猫仔刚刚断奶,刚刚长出绒毛,刚刚会稚拙地扑抓跑跳的时候,将它们送人,真如旧社会插了草标卖幼儿一般。孟凡的父亲躺在床上凄楚地说,送了吧,先送了吧,等你们的孩子稍大一点,再让思想生,头一胎的体质要弱一些呢。 
    思想第一次做母亲就表现得又内行又尽责,将几只小猫收拾得干干净净,喂得结结实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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