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最后的飞跃

第11章


它整天整天地待在窝里,刚开始的几天,连吃喝都不出窝。你要喂它,它就吃一点。你要不喂,它也不出来寻,连上厕所都是张张惶惶一溜小跑。送走第一只小猫后,它便不安起来,在窝里窝外翻找搜寻,一边凄惶地叫唤着,希望那猫仔能听见之后回应它。当后几只接连被送走之后,它似乎都要发疯了,上蹿下跳地哭喊着,寻找着,几乎将屋里屋外每个角落都翻遍了。看着思想苦痛如此,孟家人都非常愧疚。孟凡的父亲嘀咕着:败落了--真的是败落了,连个猫都养不起了。这是孟凡听到父亲说的最放肆的话了。父亲从来就是一个逆来顺受随遇而安的人,对孟家的兴衰从不发言的。 
    或许是这一次失子之痛太深重,思想竟在其后的几年中清心寡欲,不再有求偶之心。直到祥云三岁多,才又春情萌动。或许是旧日创伤渐渐平复,或许是在与小姐妹祥云整日的嬉戏中唤醒了生趣。第二次怀孕,它生了三只小猫仔,也都很可爱。如它一样,毛色雪白,尾巴是棕黄相间的环形花纹。当时,整个中国大陆麻将风行,便依次给它们取名为:发财,红中,白板。事先预备的东南西北四个风没有用上。发财,红中,白板渐渐长大了。因食量增大,给孟家的压力也越来越大了。那时,孟凡的父亲已半身不遂瘫在床上,母亲也是一身的老病,孟凡两口子又里里外外实在忙不过来,便留下那只健康活泼花色漂亮的女猫红中,发财,白板便送了人。别人来抱猫的那天,孟凡的父亲躺在床上,让孟凡将两只要送人的小猫抱给他看一看。他把猫揣在怀里,抚了好一会儿,说,等以后,我们走了,你们再好好养几只。说着,干瘪的眼窝里溢出两行浊泪来。孟凡见状,赶紧抱过猫让来人领走了。他再三叮嘱那人:好好待它们。如果有难处,随时送回来好了。 
    思想和它那个仅有的女儿一起过了两年幸福的好时光。那一年全市统一灭鼠,家家户户都发了鼠药。因为要达标,那次发放的鼠药特别厉害。结果,思想的女儿吃了中毒的老鼠,回到家来,口吐白色粘液,挣扎了两天,睁着凄苦的眼睛死去了。 
    经历了又一次打击,思想从此再没有生育过。原先,孟凡觉得还有很多时间,还有很多机会。他们孟家猫的历史中,有过十二三岁的老猫下仔的纪录,如六七十岁的妇人生孩子一般。 
    其后几年,是孟凡家境心境精神物质都陷入极度困窘的时期。直到父亲去世的前几天,又说起猫来,孟凡才想起思想已多年未育了。父亲说,你去抱一只公猫回来吧,思想渐渐老了,不想动了,有只猫和它作个伴,或许会好一些。父亲怔怔了半晌,突然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咱们孟家养猫,也有五世了。第三天,孟凡的父亲去世。九个月后,孟凡的母亲也去世了。 
    孟凡父亲去世的头天夜里,思想便是反常地嚎叫跳蹿。孟凡记得奶奶说过猫能看见阴间来阳间接人的那些鬼魂。父亲去世时,思想就一直伏在老人的脚边。冬天时,思想常这样。孟凡的父亲半身不遂后,偏瘫的那只脚怕冷,思想常给他焐脚。每当孟凡的父亲一喊:思想--焐脚来--,思想就会轻捷地一跳,钻进被子,依偎着孟凡父亲那只残脚,很快就给焐热乎了。 
     
    父亲母亲相继去世之后,思想对于孟凡来说,已不单单是一个可爱的宠物,同时也成为了他的一份情感与道德的重负。他开始理解一生拘谨、淡漠、甚至有些自私胆小的父亲,何以会在祖母去世之后,对孟家猫变得愈来愈尽心尽责一往情深。父亲是一个很刻板的地理教师,一生没有至交亲朋,一生没有特别嗜好,一生不过问世事也从不与别人发生龃龉。这样的人会对畜牲牵肠挂肚,是很让人感动的。所以,孟凡后来做过几次努力,希望思想能留下后代,但都没能成功。思想仿佛已看破红尘,心如止水,对男女之事不再有兴趣。孟凡曾借过一只大公猫回来,进屋的当天,那么雄壮的一只大公猫,生生被思想追打得鸡飞狗跳墙一刻也未得安宁。这么折腾了一个星期,眼看着那只健硕的公猫身上的肉松了,毛乍了,脸瘦了,简直就是一副难民模样。全家人也都筋疲力尽心灰意冷,只好赔了小心将那公猫还了回去。 
    孟凡想起了以前送出去的那些思想的儿女们,忙逐一联系,谁知竟没有一只留存下来的。有的说跑了,有的说送了人,有的说抱过去不久便夭折了。不追寻还罢了,总以为还有思想的骨血在一些友人的家中。当知道了这些残酷的结局后,让孟凡更是怅然。他想起了奶奶说过的话。他想,大约思想是早已感知这一切了。 
     
    17 
     
    那栋楼炸掉后不几日,师总又约了孟凡出来吃饭,还是老地方。 
    关于广告,关于分房,关于那一栋楼,关于那两篇稿子……这一系列事件,当然是有某种神秘联系的。读了这么些年的书,见了这么些年的事,又在报社这么个见多识广的地盘上滚了六七年,孟凡对这一切当然不会不明白,起码不会不起疑心。但他不说,也不问。中国的事,许多都是不能说,也不能问的。每一件事情都各不相干,每一件事又都有合情合理的说头与依据。如果互相一牵扯,便面目全非了。比如甲单位进了一个人,乙单位某领导家里装修,丙单位得了一笔贷款,丁单位某人的女儿就业,看起来全不沾边的事--甚至其中各自都不曾打过照面。但你往深处一看,说不定就相生相克环环紧扣呢。这类配合,大多都做得心心相印了无痕迹,是当今社会中一门精妙的艺术。所以,对孟凡这个进报社才六七年的人突然得了一套住房这件事,尽管有人提出了疑议,但一摆上桌面,便清清楚楚干干净净了。他原来的底分放在那儿,拉广告又加了几分--这项政策是一直都有的,照章办事而已。第三榜下来,虽然又有一些微调,但孟凡的那套房已算是铁定了。紧接着,一串明晃晃的钥匙便到了他的手中。而且,更让孟凡意外的是,报社不再提让孟凡交出旧房的事。 
    待到钥匙到了手中,孟凡发现还有新的难题在等着他。尽管是福利分房,但要买下完全产权,最少还得交几万块钱。全体得房者都热火朝天地筹备着装修了,他总不能就这么搬进毛坯房子吧。装修完后,原先那些坛坛罐罐破烂家什又如何能与这新居相配?一算下来,前前后后还要十几万。孟凡到了报社,虽说工资奖金多出不少,偶尔也有那位领导说的红包车马费之类的灰色收入,但并无大宗横财。几年下来,家中积蓄刚够交房款的。真是得了宝马又缺金鞍。他几次想起与师总首次见面时,师总说到将那旧屋买去作一种文物收藏的事,本想探问一下,再想想,终于作罢。 
     
    见面之后,师总说了些感谢孟凡理解与配合之类的话。 
    孟凡问,炸了之后再如何。 
    师总说,承建方正在筹资重建,并将适当补偿工期延误的损失。师总说,如果能做到这点,已是最完满的结局了。但这些尚在谈判之中,中国的事,你不知它会怎么变的。说到这儿,师总说,对方知道你已经收集了许多材料,写了稿子,也知道你还拍了照片。那天爆破,我带了你去,他们也见到的,很担心这事什么时候还会曝光。因此提出了个要求,似乎做为一个谈判条件。我今天来找你,是希望再次得到你的鼎力相助。这事对我来说,是生死攸关。 
    孟凡问,需要我做什么? 
    师总说,他们希望你能出让那些材料和照片,包括胶卷。 
    这一类在西方黑道片中常见的情节,竟然如此生动地出现在孟凡的生活中。他的心不禁咯噔一下咚咚跳了起来。他尽力用平和的口气问,我要是不愿意出让呢? 
    师总说,我刚才说了,可能损失最惨重的就是我。当然他们也会遇到很多麻烦。如果往深处追究,那麻烦就更大了。 
    孟凡问,会怎么对付我? 
    师总说,不知道。但我知道他们一直盯着你的。 
    孟凡说,这事现在说大约已经晚了。起码我们报社是知道的。还有最先通告我的那位朋友。 
    师总说,他们会有他们的各种方法,我希望你一定不要小瞧了他们。我想,他们其实只是要你做一个承诺。 
    师总说到这里,孟凡感到背上泛起一阵寒意。 
    师总接着说,当然,我不会傻到就这么拱手相送的。我会捏在自我己手上,直到一切圆满解决。你也无须全部交出,可以留一个备份。这样,万一哪一处失了手,还有另一处。 
    孟凡想,这就越来越像黑道片了:一盒录影带,一片磁盘,一块芯片,满天下追杀,刀光剑影,危机四伏,死里逃生……至此,他才知道,自己一不小心,一只脚已踩上了地雷。 
    师总见孟凡不语,便笑笑说,本来不该对你说这么多。此事的内情,你知道的越少越好。知道的越少越安全。我也只会将它作一项商务关系去了结。 
    师总后来问起报社分房的事,孟凡说,他也分得了一套。 
    师总说,也该分你一套了。半辈子过去了,总得有个安身之处。 
    孟凡说,这套房,和你的广告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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