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最后的飞跃

第12章


 
    师总说,也没有什么关系。做广告,总会有人得好处,不是你,就是别人。但得了最大好处的还是报社。再说,报社盖了大楼,总是要分给大家住的。不是你,也是别人。 
    师总说,来武汉几年,交往的都是商业对手,再就是工商税务银行,和他们打交道又累又无聊。和孟老师结识之后,几次深谈,就像赶路人进了一间凉棚,还有大碗的凉茶,让人身心一清,真是很舒服。师总问,什么时候搬家,我一定去祝贺乔迁之喜。以后,如果不妨碍的话,我要经常到您那儿坐坐,换换脑子,要不然,真要变成一架赚钱机器了。 
    孟凡自嘲说,拣了银子无纸包,还得一大笔钱对付它呢。孟凡这话刚一出口,便觉得自己有些可耻,似乎在暗示什么。他很懊悔,赶紧接着说,不过,简单一点,也能对付。 
    师总却很直率地说,有什么难处尽管说。你帮了我的大忙,而且,以后怕还要给你添麻烦的。如果成功,哪怕从其中拿一点零头来作回报,也够你应付眼下的需求了。你想一想,我那一栋楼是多少钱呢! 
    师总如此直白地一说,孟凡反倒更加难为情起来。他很坚决地说,我不能从这栋楼上拿一分钱。 
    师总说,我也不会为了这栋楼给你一分钱。我想把你祖父的那一幢房买下来--我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我说起过这事,是吗?这是我们公司和你之间的事。而且,我还想陆续买下一批这类的建筑,一来可以对它们进行有效的保护,二来可以树立公司的社会形象,第三,这些建筑将来或许还能产生新的利润。我完全是从我的角度来考虑这件事的。 
    孟凡说,这幢房子在文革中已交了公,产权已经不属于我们家了。 
    师总说,这很容易。你可以出让租用权,也可以先将它的产权买下来,再转让给我。如果你觉得合适,这一应手续我派人来办。你觉得它该卖多少钱? 
    孟凡曾让有关的朋友打听过那幢房的租用权转让费,最多就四五万,便如实说了。 
    师总说,这样吧,我出十五万。其实,就它的真正价值来说,应该不止这些,我也不多给你了。先将它的产权买下,我再作为你的私房买下,这样更好一些。你回去以后,和家里人商量一下,如果行,打电话给我,手续我来办。 
    师总的出价,大大超出孟凡的底数,让他欣喜又惶然。他没有和谁商量,第二天便回了师总的电话。和师总相识以来的一系列事件,他都没有对袁源说过。从一开始,他便觉得其中有许多不可言说的东西。他决心让袁源躲开这些,继续过自己的清净日子。 
     
    18 
     
    两周以后,所有手续办完,师总派人送来一张存单。这是孟凡一生中拥有的最大的一笔钱。 
    拿到存单,孟凡惆怅起来,不知有一种什么东西揪心揪肝地在牵扯着他,竟有想哭一哭的感觉。他想起那位从未见过面的祖父,也像自己一样,将祖上的房屋卖了,将自己的一段生活割断了,如果说当年祖父卖房,祖父义无反顾地割断与往日的联系,是为了一种信仰,一种理念,或一种正义的冲动,而今天的自己呢? 
    那天晚上,孟凡楼上楼下屋前屋后转悠了好久。这幢他们祖孙四代生活了近一个世纪的老屋,这幢他深恶痛绝巴不得早日弃之如敝屣的老屋,一瞬间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面对梦想已久即将到来的新生活,孟凡心里空落落的。 
    袁源见他失魂落魄的样子,问,在寻什么呢? 
    孟凡强笑笑说,看祖上有没有留下什么值钱的东西。 
    袁源说,你拿一把铁锹来挖一挖,说不定能挖出光绪皇帝的玉玺或孙中山的手谕来呢。 
     
    孟凡来到后山坡上,许多年来,他已很少来了。山上树木日渐稀少,先是过江铁路像剖鳝鱼一样,将蛇山的脊梁纵向劐了一刀。修建了黄鹤楼公园之后,大半个蛇山建满了钢筋水泥的亭台楼阁,且被高墙沿山围了个严严实实。山尾也被其他一些单位瓜分殆尽,圈地的圈地,盖楼的盖楼,几乎已看不出什么山来了。儿时,这座山是他和小伙伴们的乐园,是都市中一处天赐的自然博物馆。山上有鸟,有刺猬,有野兔,还有乌龟和蛇。山涧和水洼中有青蛙,春末夏初,会生出许多黑黝黝的蝌蚪来。他常和小伙伴们拿了玻璃瓶来捉一些回去养,一直养出两条腿、四条腿,养出一只翠绿的指尖大小的青蛙来。有时忘了换水,也有养死了的。山上还有许多昆虫,蝴蝶,蜻蜓,蚂蚱,和一种像蚂蚱但是尖头尖尾青绿色的昆虫,他们叫它“修子”。还有知了,会叫的叫“响子”,不会叫的,叫“瘪子”……许多昆虫和植物,都由他们自己命名或跟着大孩子们叫。如一种浑身金亮的甲壳虫,他们叫它“金姑亮”。“金姑亮”很好看,飞行能力极强。抓来之后,用细线系住它脖颈处的沟槽,便可以放飞了。它可以拖着很长的线快速又有力地飞翔,就像后来的那种无线电遥控的模型飞机。“金姑亮”是很宝贵的,在班上同学中可以用它换几粒糖或十几张烟盒纸。山上许多的植物都可以吃,如地菜,竹笋,马齿苋,苜蓿草,野蒜,野葱……有些还可以生吃,如槐花,如野葡萄,如一种叫“爹爹婆婆”的小红果,如一种叫“酸鸡子”的绿叶草,还有一种白白嫩嫩的茅草根,他们叫它“地甘蔗”。在那些没有零食的童年,蛇山赐予了他们许多的口福。最令他们激动的是在蛇山上建造自己的窝棚,用树枝扎成三角形架子,铺上长长的山茅草,几个小伙伴钻进去,到天黑也舍不得出来。如果刚好碰上下雨,缩头缩脚蹲在里面,听雨滴打在窝棚顶上的声音,那意境就更是美得无法说了。 
    因为孟凡家得蛇山之地利,成为班上同学最喜欢来的地方,因而孟凡也变成最为同学羡慕的人。如果他对谁说,再也不要你到我屋里来了,那便是最有打击力的一句话。很傲慢的同学也会软下来,拐弯抹角来讨好他。 
     
    孟凡站在他家屋后的山坡向下望去,武昌城一片灯红酒绿,一直漫延到远方,漫延到长江对面的大汉口。从眼下一座座酒店商家的霓虹灯招牌,到远方那些塔楼上闪闪烁烁的航空灯,横跨长江的两座大桥被桥灯缀出的身影,还有江对面的龟山,那浑圆的背脊已被破开,盖了许多房屋,竖了许多广告,架了一付索道,还硬生生地在龟山头上插进了一杆巨大的电视发射塔……一个时代就这样远去了。 
    他记起与师总第一次吃饭时,他曾以炫耀的口气谈起武昌,说武昌是一个优雅的城市,武昌是一个平和沉静大智若愚的城市。如果不炸掉那么多山头,不填掉那么些湖泊,武昌还是一个真正的,全国少有的山水园林城市。武昌是一个文化深厚的城市,光是一座蛇山,一座黄鹤楼,在那里留下的诗文,便可以连缀成一部唐宋以来的中国文学史。那天,他顺口给师总报了一串名字,直报得让师总目瞪口呆――李白、王维、孟浩然、杜牧、贾岛、白居易、苏轼、苏辙,李商隐、陆游、岳飞、辛弃疾、刘过、姜夔、范成大、王阳明、张居正、袁宏道、袁中道、袁牧……直到近代的黄遵宪、康有为,刘光第、吴研人……多少千古绝唱一代名章,都是在这儿问世的,孟凡随意背诵了一些,如“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如“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如“何日请缨提锐旅,一鞭直渡清河路。却归来,再续汉阳游,骑黄鹤”,如“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如“一为迁客去长沙,西望长安不见家,黄鹤楼上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孟凡说,他小时候,还在他家屋后的山脊上见到过刻有岳飞诗文的石碑。这样美丽深厚的文化传统,北京都比不上的。最后孟凡说,武昌还是一个豪侠仗义之城。结束了千年帝制的辛亥革命其实是一次武昌人民的起义,它没有什么周密的计划,也没有什么完备的组织,当时,革命党的高级领导人全都不在湖北,他们当中有的人根本不同意在武昌举行起义。辛亥革命更多的是武昌人民在形势危急时――更准确地说,是情绪激昂时一次自发的暴动。至今,在武昌的一些老人中,还流传着“八月十五杀鞑子”的传说,说的就是革命党和市民们通过互赠月饼,在其中夹带纸条,约定中秋起事的故事。本来一群过得平平安安的人们,为了一些对他们来说几乎是遥不可及的事――为了甲午海战的惨败,为了圆明园的焚毁,为了四川的一条铁路,为了几位党人的牺牲,无数武昌市民,包括那些已在统治者军营中服务的军人,和像孟凡祖父那样锦衣华屋生活优裕的人们,拼出自己的安宁及身家性命,向一个巨大的王朝作决死一搏。这在全国城镇中也是少有的。 
    这是孟凡最后一次对武昌的抒情。他觉得以后大约不会再有这样的情致,也不再有这种资格了。 
     
    19 
     
    搬进新居一两个月的时间里,家里三天两头人来客往。踏看新房,已成为如今都市的一个新节目。亲朋好友,街坊故旧,同一座大楼里的新住户们,一拨一拨川流不息。这其中既有庆贺乔迁之喜的旧俗,又有视察比较各家各户装修陈设的新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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