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概论讲义

第20章


杜思妥亦夫斯基的杰作《罪恶与惩罚》,是写实的,但处处故作惊人之笔,使人得到似读侦探小说的刺激。而且这本书中的人物——在The Brothers Karamazoff中亦然——有几个是很有诗意的;他的人物所负的使命,他们自己未必这样明了,而是在他的心目中如此,因为他是极有思想的人,他们便是他的思想的代表者与化身。创造者给他的人物以灵魂与生力,这灵魂与生力多是理想的。反过来说,浪漫派的作品也要基于真实,因为没有真实便不能使人信服,感动。那么,就是说浪漫与写实的分别只是程度上的,不是种类上的,也无所不可吧。Lafcadio Hearn(小泉八云)①说:“自然派是死了;只有佐拉还活着,他活着因为他个人的天才——并不是‘自然’的。”(LifeandLiterature)②这是很有见识与趣味的话。
写实作品还有一个危险,就是专求写真而忽略了文艺的永久性。凡伟大的艺术品是不易被时间杀死的。写实作品呢,目的在写当时社会的真象,但是时代变了,这些当时以为最有趣的事与最新的思想便成了陈死物,不再惹人注意。在这一点上,写实作品——假如专靠写实——反不如浪漫作品的生命那样久远了,因为想象与热情总是比琐屑事实更有感动力。小泉八云说:“佐拉的名望,在一八七五与一八九五年之间最为显赫,但现在已经残败了……这个低落是在情理中的,因为他所表现的事与用语的大部分已成了历史的。法国在第二帝国的政治黑暗已与我们无关;自然科学也不复为神圣的;遗传律也不象他所想象的那样不能克服了;社会的罪恶也不是那样黑暗,他所以为罪恶的也不尽是罪恶;他所想的救济方法也不见得真那么有效……”(European Literature inthe Nineteenth Century)①在这里,我们得到了一个警告。
对于写实主义的攻击,我们再引几句话:“这个自然主义的运动,在浪漫主义稍微走到极端,它的脚跟逐渐将离开地上去,猛然抬起头来了……这个运动,无妨说是将近代的内部生活,由一个极端转移到一个极端的。即是从溺惑个性,转向拜倒环境的……这种倾向也有短处。第一是:自然主义所主张的纯客观的立场,这是人所做不到的事……。那里无论如何会生出不容其有地质学者对于一个岩石所能持的态度似的客观态度的。研究社会的现象时,固可以说易为(例如社会学,法理学,政治学之类),可是一旦向其锋尖于一个人的心的动作时,第一,对象就成了非常特殊的东西,所以就要生出难点。这么一来,和前面所说的自然科学的根本方针,就不得不弄出矛盾来了。象福禄贝和莫泊桑,都是被视为自然主义文学者的巨头的人,但是拿起两者的作品来一看,也许任何人都能够分别彼此各人所带的味儿似的东西吧。可以看出十分的差异,叫你想到:若将莫泊桑所表现的,给福禄贝去表现,也许不那么表现吧!……其次,自然主义的第二短处是:(上面也稍微提过似的)把人的生活断定为宿命的,视人的生活为一个现象(固然实际上在某种意思,不错是这样),而犹之乎别的现象,一切尽皆依自然律存在着,人也跑不出那支配万有的自然律——这样断定。自然主义却在这里丢失了一件重要的事,那是什么呢?就是:人类。和别种人生不同,发达着所谓自觉的特殊机能……人类依靠这个机能,不但意识自己的存在,并且会自觉。即,除了知道自己的存在是由环境的诸条件成立着外,还知道是由什么一种内部的要求成立着。恐怕特地显著地出现于人类的所谓自觉机能,是把人类区别自其他的生物,而使一跃而立于地球上一切存在的最高位的吧。这种见解,则从科学的说,也是可以成立的……”(有岛武郎《生活与文艺》,张我军译)
这一段话是以生命为对象的,我们再就艺术上说。艺术是创作的,假如完全抄写自然而一点差别没有,那与蜡制的模型有什么分别呢?在蜡人身上找不到生命,因而我们看得出它是假的,虽然在一切外表上是很齐全的。那么,假如艺术家的作品只是抄写,艺术还有什么可谈的价值呢!
在这个科学万能时代,批评家也自然免不了应用科学原理来批评文艺,象法国的泰纳便是一个。泰纳(Taine,1828—1893)①以为批评家是个科学家而具有艺术目的者。他以为文艺是环境、民族及时代的产物。他批评一家的作品,必须先知道作家个人;得到了这个“人”,才好明白了他的作品;因人是社会的。对于这科学方法的批评,我们引道顿(E.Dowden)②几句话证明它是否健全:“……世上没有纯粹的种族,至少没有纯粹种族能成一民族,建造一文明国家,产生文艺与艺术。而且如泰纳所说,一民族的心智的特性能代代遗传不变,也是不确的话。遗传势力之影响于个人品性极为渺茫不定;我们可以承认他为一种假定,但在文学之历史的研究,这是不行的假定,只能发生纠纷,引入迷途。至于环境,我们也可以承认他的影响极其显而易见,但是这种游移不定的影响能否作科学研究的对象?艺术家能随意脱离环境,自己造出与品性相合的小环境;或者他会顽抗起来,对于社会环境,生出反抗。不然,何以解释同一时期可以有极不同极相反的作家?Pascal③与SaintSimon④岂不是在同时同地完全发展他们的天才?Aristophanes⑤与Euriepides⑥岂不是这样么?其实,一种艺术或文学愈昌明,环境的影响也愈减退。人已学会适应环境使与自己相合,而保存他个人的气力;在一般发达的社会,各种各样的人都能找到与他需要嗜好相宜的居住所及社会。而且,生活滋长的原则也不尽在适应环境,生活也是‘一种反抗,摆脱,或者说一种自卫的适应,与外来的势力相抵抗’;岁月愈久,自卫的机制也愈精巧、复杂而愈成功。泰纳所举各种势力自然存在而发生效力,但是他的作用极隐晦而不定。”(《法国文评》,林语堂译)
写实主义既有缺欠,而科学万能之说,又渐次失去势力,于是文学的倾向又不能不转移了。
但是,在这里我们应说明写实主义与自然主义的分别,因为前面因引用书籍,把这两个名词似乎嫌用得乱一些。
这两个名词的意义本来没有多少分别,所以一般人也就往往随便的用。不过佐拉在说明他的作品主旨时揭出“自然主义”这个词,并且陈说他是要以遗传和境遇的研究,用科学方法叙述那所以然的原因。自然主义是决定主义,不准有一点自写家而来的穿插,一切穿插是事实的必然的结果。Fielding①与Dick-ens②的作品有与自然主义相合之处,但是他们往往以自己的感情而把故事的结局的悲惨或喜悦改变了,这在自然主义者看是不真实的。自然主义作品的结局是由自然给决定的,是不可幸免的。在今日看,天然律并不这样严密,自然主义也就失去了力量。
新浪漫主义:我们略把新浪漫主义的特点写几句:一、从历史上看,新浪漫主义是经写实主义浸洗过的。它既是发生在写实主义衰败之后,不由它不存留着写实主义一些未死的精神。浪漫主义的缺点是因充分自我而往往为夸大的表现。新浪漫主义对于此点是会矫正的,它要表现个人,同时也能顾及实在。
二、从哲学上看,近代对于直觉的解说足以打倒以科学解决的论调。主直觉的以为内心的领悟与进展也是促人类进步的势力之一。这并不与科学背驰,而且还能把物质与心智打成一气。在哲学上有了这样的论调,文学自然会感到专凭客观的缺欠,而掉回头来运用心灵。有的呢便想打倒科学,完全唯心,因而走入神秘主义。
三、新心理学的影响:近代变态心理与性欲心理的研究,似乎已有拿心理解决人生之谜的野心。性欲的压迫几乎成为人生苦痛之源,下意识所藏的伤痕正是叫人们行止失常的动力。拿这个来解释文艺作品,自然有时是很可笑的,特别是当以文艺作品为作者性欲表现的时候;但是这个说法,既科学而又浪漫,确足引起欣赏,文人自然会拾起这件宝贝,来揭破人类心中的隐痛。浪漫主义作品中,差不多是以行动为材料,借行动来表现人格,所以不由的便写成冠冕堂皇或绮彩细腻;但是他们不肯把人心所藏的污浊与兽性直说出来。写实主义敢大胆的揭破丑陋,但是没有这新心理学帮忙,说得究竟未能到家。那么,难怪这新浪漫主义者惊喜若狂的利用这新的发现了。他们利用这个,能写得比浪漫作品更浪漫,因为那浪漫主义者须取材于过去,以使人脱离现在,而另入一个玄美的世界;新浪漫主义便直接在人心中可取到无限错综奇怪的材料,“心”便是个浪漫世界!同时,他们能比写实主义还实在,因为他们是依具科学根据的刀剪,去解剖人的心灵。但是,他们的超越往往毁坏了他们的作品的调和之美;他们能充分的浪漫,也能充分的写实,这两极端的试探往往不是艺术家所能降服的。
四、对科学的态度:科学太有系统,太整齐了,太一致了;在这处处利用科学的社会里,事事也渐呈一致的现象,凡事是定形的,不许有任何变换。这种生活不是文人所能忍受的,于是他们反抗了,他们要走到另一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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