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概论讲义

第21章


他们的作品是想起什么便写什么,是心潮涨落之痕,不叫什么结构章法管束着。这是反抗科学的整齐一致的表示。他们对文艺的态度多是表现印象,而印象之来是没有什么秩序的。他们也喊着心灵的解放与自由,有的甚至想复古,因为古代社会纵有缺点,可是并不象现代这样死板无生气。乔治·莫尔这样的喊:“还我古代,连它的惨忍与奴隶制度一齐来!”(George Moore,the Confession of a youngman①)
五、对社会的态度:写实派的作者是要看社会,写问题,有时也要解决问题。这新浪漫主义产生的时代,正是科学万能已经失去威权的时代,那写实派所信为足以救世的办法,并不完全灵验。加以社会的变动极快,今日以为是者,明日以为非,人们对道德,宗教,政治,全视为不可靠的东西。欧洲大战更足以促成这颓丧的心理。于是文士们一方面不再想解决问题,因为没法解决,一方面又不能不找出些东西来解释生命。这点东西自然不是科学所能供给的,也不是宗教道德中所能得来的;它是些超乎一切,有些神秘性的;新浪漫主义可以说是找寻这些不可知的东西。
象征主义:从“象征”这个字看,它是文艺中一种修辞似的东西,在诗与散文中常常见到。它是用标号表现出对于事物的觉得。这样的写法是有诗意的,因为拿具体的景象带出实物,是使读者的感情要渗透过两层的。但是,这是在古今诗文中常常见到的却不是象征主义。
要明白象征主义,必须看明新浪漫主义是什么。新浪漫主义有一方面是带有神秘性的,是求知那不可知的;这个神秘性的发展便成为象征主义,因神秘与象征是分不开的。这个由求知那个不可知的东西而走入神秘,不仅是文艺的一个修辞法,而且是一种心智的倾向。这个倾向是以某人某记号象征某事,不是象《天路历程》那种寓言,因为这些都是指定一些标号,使人看出它们背后的含义,这不是什么难做的事。现在的象征主义不是一种幻想,不是一种寓言:它是一种心觉,把这种心觉写画出来。这种心觉似乎觉到一种伟大的无限的神秘的东西;在这个心觉中,心与物似乎联成一气,而心会给物思想,物也会给心思想。在这种心境之下,音乐也可以有颜色,而颜色也可以有音调。有这种的心觉,才能写出极有情调的作品。这极有情调的作品是与心与物的神秘的联合,而不只是隐示——隐示只是说明象征,不能说明象征主义的全体。
至于神秘主义,在浪漫派与象征主义作品中往往看到神秘的倾向。在浪漫派作品中神秘足以增加它的奇诡,在象征主义作品中神秘有时候是一种动机;神秘主义自身并不成一种很大的文学倾向。
唯美主义:唯美运动是依顺浪漫主义而特别注意在美的一方面。十九世纪初的浪漫运动已把“求美”列为文艺重要条件之一,奇次(Keats)①已有“美是永久的欣悦”,和“美即真,真即美”的话。这对美的注意,经过先拉非尔派(PreRaphaelites)②画家的鼓吹(这些画家有的也是大文学家,如罗色蒂〔Rossetti〕③就是最著名的),在文艺上也成了一派。看唯美派,在文艺的表现上,不如在文艺的内容思想上,更为有趣,因为他们的思想与人生全沉醉于美的追求,就是在社会改革上也忘不了美的建设,象莫理司(W.Morris)④在理想的社会中非常注意建筑之美(看他的News from No where)⑤。到了丕特(WalterPater)⑥便开始提倡审美的批评,他是把美和生命联成了一气。在他论华兹华斯(Wordsworth)的文章里说:“用艺术的精神对待生命,则能使生命之法程与归宿结合而为一。”这足以表明他们的对人生的态度及美的功用;他们不只是在文艺上表现美,而是要象古代希腊人的生在美的空气中。但是,这个世界不能美好,因为太机械了,所以这唯美派的人们要把文艺作成纯美的,不受机械压制的;文艺不是为教训,而是使人的思想能暂时离开机械的生活。这种追求美好的精神很容易走到享乐主义上去,王尔德(Oscar Wilde)①便是个好证据。据他看,艺术家的生命观是唯一的,清教徒是有趣的,因为他们的服装有趣,并不是因为他们的信仰怎样。这样的生命观,是不能不以享乐为主。因此,他们便把社会视为怪物,而往往受着压迫。在文艺上,因为他的人生态度是如此,也就主张为艺术而艺术,而嫌与现实的生活相距太远了。
理想主义:这在文艺上根本不成立,因为无论是在古典派,浪漫派,写实派,唯美派,都不能没有理想;除了写侦探小说的大概是满意现代,不问事的对不对,只描写事的因果,几乎没有文艺作品是满意于目前一切的。乌托邦的写实者自然是具体的表示:对现世不满,而想另建理想国;但是那浪漫派的与唯美派的作品又何尝不是想脱离现代呢?所以,这个主义便不能成立(在文艺上),或者说它在文艺上太重要了,短了它文艺便不能成立,所以不应使它另成一个主义。我们且引几句话作证:
“有人说,文艺的社会使命有两方面。其一是那时代和社会的诚实的反映,别一方面是对于那未来的预言底使命。前者大抵是现实主义的作品,后者是理想主义或罗曼主义的作品。但是从我的《创作论》的立脚地说,则这样的区别几乎不足以成问题。文艺只要能够对于那时代那社会尽量地极深地穿掘进去,描写出来,连潜伏在时代意识社会意识里的无意识心理都把握住,则这里自然会暗示着对于未来的要求和欲望。离了现在,未来是不存在的。如果能描写现在,深深的彻到仁核,达到了常人凡俗的目所不及的深处,这同时也就是对于未来的大启示、的预言……我想,倘说单写现实,然而不尽他过于未来的预言底使命的作品,毕竟是证明这作品为艺术品是并不伟大的,也未必是过分的话。”(厨川白村《苦闷的象征》,鲁迅译)
这很足以说明理想的重要,也暗示着理想不必成为理想主义,而是应在一切文艺之中;那么,我们无须再加什么多余的解释了。
这两讲是抱定不只说派别的历史,而是以文艺倾向的思想背景,来说明文学主义上的变迁的所以然。这样,我们可以明白文艺是有机的,是社会时代的命脉,因而它必不能停止生长发展。设若我们抱定了派别的口号,而去从事摹拟,那就是错认了文学,足以使文学死亡的。
普罗文学的鼓吹是今日文艺的一大思潮,但是它的理论的好坏,因为是发现在今日,很难以公平的判断,所以这里不便讲它。我们现在已觉到一些新的风向,我们应当注意;这个风到底能把文艺吹到何处去,我们还无从预告。
第十二讲 文学的批评
所谓文学批评者,就是文学讨论它自身。普通的人读书,只说我爱这本书,不爱那本书,为什么呢?因为这本书对我是有趣的,那本书没有趣。但是,为什么有趣呢?普通的人便不深究了。另有一些人,他们不但是读书,而且要真明白它;于是他们便要找出个主旨来,用以说明他们为什么爱这本书,不爱那本书。这样,研究文学的人也必须是文学批评者,他不只说我爱这本书,而且也要问:为什么它可爱?它是应当可爱吗?为回答这个问题,他必须从许多文学作品中,找出个主旨来,好帮助他批评某个文艺作品——文学批评便于此形成了。
文学批评有许多种,我们为省事起见,就用莫尔顿(R.G.Moulton)的方法,把文学批评分为四大类——理论的批评,归纳的批评,判断的批评,与主观的批评。在我们说明这四类以前,应当对中国的文艺批评家,如刘勰、袁枚等致歉,因为他们的批评理论虽有相当的价值,但是没有多少人去应和他们。所以在中国,文学批评并没有在文学中成为很显明的一枝,对于批评这个词也没有确切的说明。因此,我们还是用西洋的理论较为清晰。现在我们依次说明这四大类:一、理论的批评:理论的批评好似文学中的哲学,它是讲文学原理的。在最初的两个批评家——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便有显然相反的学说,因为他们对文学的基本原理的假设是不同的。柏拉图是以文学应为哲学的,他把哲理放在文学以上。亚里士多德是以文学为艺术的,他把文学的怎样表现放在真理以上。在柏拉图的《理想国》第十卷里,梭格拉底说:
“……以诗表现的艺术对于听者是极有害的……自我幼时,我对荷马即极敬爱,至今犹不愿畅所欲言,因为他是那美的悲剧作者们的大首领与教师;但是,我还得说出来,因为人不应受超过真理的尊崇。”
梭格拉底开始证明艺术是摹仿,离真理甚远,因此他问:“哥老肯,你想一想,假如荷马真能教训与改善人类——假如他有真识而不只是个摹仿者——你能想到,我说,他能没有许多门徒,而被他们尊爱吗?”这样,他证明荷马不是个人类的大师,因为他不明真理。因他不明真理,所以他描写些不应当说给人们听的东西;有这样的诗人是国家的不幸,而应当驱逐出境的!这里,我们看出来柏拉图是要使文学家成为哲学家,而文艺的构成必依着理想国的理想。
亚里士多德便不这样了。他说,历史与诗的分别:“一个是叙说已过去的事实,一个是叙说或者有过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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